落花如落雨,漫天的红泪,似是一心的伤怀。
斟一杯酒,谋一回醉。
慢品慢尝,竟忘了饮酒是为了醉,反而成了拂开寂寞的风,温柔地令人心碎。
掠起,风,轻,且柔,且愁。
酆都城门关了许久,陆判早已醺然归去,谁会来?
起身,回首间,浓浓的相思,重重的离绪,化不开的幽愁。
袭来。
沉重,令人窒息。
雨尽花消,不远处有人。
却不是陆判,而是个郁然难欢,却又微笑着的人。
但他的微笑却无奈,仿佛对世间还有留恋,仿佛心中还有不平;而陆判的笑却爽朗,是那种洞穿了红尘紫陌的笑。
于是我向他点了点头:“抱影无眠,且图一醉?”
他听了我的话,便笑了,不是微笑,而是会心一笑。
虽然是个男人,但他却笑得有些妩媚——这是一个可以用“艳丽”来形容的男子——他开始笑的时候,就像往平静的湖中投了片石子,是慢慢地,如涟漪般绽放的笑容,笑到最后,仿佛与我那红得惊人心,艳得伤人心的桃花融合在一起。
“久作天涯客,何妨图一醉?”他人看来斯文,话却说得张狂。
我喜欢张狂的人,因为张狂不是妄。
“阴冥鬼域竟有如此清艳佳人,不知是天独爱我,还是对死人特别地关照。”他轻佻地说着,不客气地坐在我面前,“听说轮回前要过奈何,上奈何就躲不过孟婆汤,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真的——我曾亲眼看见真正的孟婆在轮回前喝下她自己的汤。
“这里就是奈何吗?”他又问,眼神忧郁,缠着的是似是一抹前尘的恋。
我又点头。
“那么……我为什么没看见那个传说中既诡谲又满脸皱纹的孟婆?”他问得认真,于是我也回答得认真。
“你已经看见了孟婆,还坐在她的面前。”
那人似是一怔,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个遍,然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孟婆?!”
我只得点头。
他忽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我一躬:“晚生景庄,唐突佳人,还望孟姑娘不要介意。”
我笑。
“是不是好像年轻了些?”
景庄挑了下眉:“惊喜多于意外。”
“你是来散步,还是来往生?”
景庄:“你还真是天下少有的幽默,谁会来这里散步?”
“在这里散步有什么不好?”
景庄笑了笑:“的确也没什么不好,这世上又有几人想得到奈何孟婆竟是一位人间少见,鬼域独存的绝艳红颜。”
“只可惜命薄——对不对?”
“我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等得寂寞,没想到,上天还是厚待我了最后一次,”他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最好来世活得不长,很快,我就可以再见到你。”
“你来往生,喝过孟婆汤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你还要等谁?”
景庄的眼神黯淡下来,收起言语间的轻佻:“虫虫。”
“虫虫是谁?”
景庄的眼神温柔:“是一个女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
“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我微笑,“定是个奇女子了。”
景庄:“呵呵……她不过是个妓女。”
“风尘里自有真情,只不过——特别地少,”我淡淡地说,浅浅地啜着酒,“而你却有幸遇到。”
景庄叹了口气:“我生时并不得志,十年寒窗苦读,却只做了几任小官——这也没什么,如果是我稍逊才情,我也毫无怨言——只不过,一句‘浅吟低唱’,便唱去了我的一生……哈哈……”他笑得狂妄,又忽然正色,“你知道吗?你喝酒的样子很有一点味道。”
“在你的眼里,究竟还有什么是没有味道的?”
“……”他看似认真地想了想,“好像没有——但只有你的味道最甜美。”
我笑:“谢谢,如果我还是我,你很快就可以第二次往生。”
他大笑:“如果我还是我,你会爱上我。”
“你真是自信。”
“不,”他又正色,“我这是‘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我笑,因为他的坦白。
我喜欢坦白的人。
尽管我并不坦白。
“你和虫虫约好在这里相见?”
“谁让我先死了,先死的只好等那个没死的了。”景庄叹了口气,我却觉得他有着说不出的满足。
“她……知不知道你等他?”
“何必让她知道?”景庄抬眼望着我,“她活着就不该去想死人——相思令人老,而女人是最经不起老,最不能老的,等到她也来了这里的时候,她自然就知道我在等她了,又为什么要她活得不开心?”
“人说浪子无情,你这个浪子却多情得要命。”
“浪子本来就无情。”他说,眼底是寂寞的,可是脸上却带着微笑,“虫虫总是抱怨我花心滥情,从不肯负责任,又贪杯中物……女人若一定要这么想,男人又能怎么样?”
“……”我沉默了片刻,笑道,“那就换一个女人吧!”
景庄大笑:“每个男人都这么想,可是在换过之后,却都在怀念以前的老婆,宁愿她又老又罗嗦,却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你呢?你有没有怀念?”
景庄:“花街柳巷,流莺飞燕我已见得太多,繁华之后,真正念着的是我家里的那个老太婆——只可惜,我没有家,也没有一个这样的老太婆。”
“你会有的,”我轻叹,“你一定会有的,却不知你身后的那个,是不是你等的虫虫。”
景庄回头,在路的尽头有一条隐隐绰绰的身影。
他站起身,望着路尽头的白色的影子,不再说话,不再喝酒。
甚至不再笑!
他手中的杯中还有酒,酒正一环一环地漾着涟漪。
我亲眼看到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入那杯,激起那涟漪!
“虫虫……”他低低地呼唤着,声音里带着不能掩饰的激荡。
他跑过去,握起来人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后,他平静,他带着他的虫娘走到我面前。
“这是虫娘,我的虫虫。”
虫娘一直低头,听到景庄向我介绍她,才勉强抬头一笑。
我惊!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丑陋的笑容!
她脸上的皱纹几乎遮掩了笑容的光彩。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笑容!
她的年纪已不轻,可是她的眼却如水。
云娘老去,多年的铅华蚀了红颜,可是那带着沧桑的笑,却深刻。
深深刻在人的心里。
深深刻在我的心里!
于是我笑:“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个多情的浪子,没想到你竟这么有眼光!”
他会幸福的,因为有虫娘。
虫娘也会幸福的,因为有景庄。
景庄大笑,笑得得意,而虫娘的颊上却飞起了两朵红霞。
红霞掩不住的是眼底的寒光。
虫娘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幸福地看着她的景庄。
这一刻,景庄不是那个黄金榜上失了龙头望的柳三变,不是那个白衣卿相柳永,不是那个狂傲地把一生浮名换了浅吟低唱的耆卿。
他是最初的柳景庄。
在最后寻回了最初,在结束寻回了开始。
这并不可悲。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这一次不是分别,而是相随。
孟婆汤,喝了它,能让人忘了前尘,能不能让人忘了三生以前携手相依的感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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