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小魏为我们资助他们去常德开店而来致谢、辞行,我和善美很高兴,衷心祝愿他们大干一场,发家致富,生活幸福美满,然而没过几天事情发生了意料不到的突变。
为什么小魏干出背叛老欧,辜负我们的事情?我们并不否认她那天所表达的对老欧的情义,不,小魏绝不是口是心非的女人,我和善美议过之后一致认为,情义这玩意儿其实十分脆弱,经不起现实不断打击和嘲弄。小魏有什么办法呢?她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肩头,她改变主意皆因金钱的诱惑实在太大,而老欧去常德开理发店的计划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能不能赚钱仍是个未知数,所以,小魏终于昧着良心,在作了种种补偿老欧的安排之后,于赴常德的前两天,扶老携幼,偷偷与那位自称“破产”的老板跑了。
小魏临走前把我们送给他们的三千元翻一番退还我们,给老欧留下一笔巨款,并替老欧找了一个四十岁出头,漂漂亮亮,可为人妻的“生活保姆”,应该说,小魏尽力了,不失为“最佳背叛者”。
老欧对小魏感情至深,但得了这些好处,不得不“节哀顺变”——既然人去不中留,就当小魏死了,此后不如带着生活保姆去常德享清福,过好下半辈子。他砸了一个缺口的茶杯,骂了一句:“b*子养的!”
此事各美其美,皆大欢喜吗?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我对善美说:“小魏一错再错,前夫死后留在陈家不肯改嫁是一大错,接着为了死心塌地留在陈家又与没有一寸用的英国佬搞出一个私生子是错上加错,英国佬自杀后与收入微薄的老欧结婚也不能说是明智的选择,总之,她一切的错都出于太爱亡夫,你能说是钱迷心窍吗?归根结底,她错就错在,在一个金钱的社会用情太深,最后又被迫向金钱屈服投降,可惜老欧更是个多情种,成了她的垫背!我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善美要我说清楚讲明白,我说:“慢,我先问问你,当初支持她和老欧好的是你,现在支持他们散伙的还是你,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并没有支持,只是表示理解。那个男的太有钱了,虽然比老欧长得更丑,但他能解决小魏一家的生活、医疗问题。昨天他亲自开着宝马车送小魏的公婆去医院住院,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时你拒绝人家的好意简直是矫情、反人性,什么重义重利,良心不良心,难道你忍心看着一家老小穷死?铜臭就铜臭,救人要紧!”
“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与其‘情酸’不如‘铜臭’,因为情酸说到底是自私自利,不顾家人的利益,而铜臭则可以让全家过上日子,生存是第一需要嘛!小魏是母亲,是儿媳,她不能自私自利,所以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感情伴大款以利全家,问题是为什么你自己感情用事跟着我这个穷光蛋?”
“照你这么说,”善美用手指戳戳我额头,“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该跟着你?”
“放纵自己以情,约束别人以理,而且还以为是一片好心,更是坏事!你多次给你姨妈打电话,坚决反对表妹嫁给那位在韩国打工的中国朝鲜族小伙子,尽管他帅呆了,尽管他们相爱。为什么?因为对方穷嘛,门不当户不对,怕后患无穷,是不是?咳,男人越有钱老婆越漂亮,女人越有钱老公越丑陋!”
“对呀,我真是个死脑筋,怎么就没想到要为孩子着想?嫁一个有钱的老公,再雇一个保姆,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想干嘛该干嘛就干嘛——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拿你说事,对事不对人。”
“你不妨对事又对人!对了,你还没解释‘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是什么意思。”
“其实,也没有特别的意思。我想,‘物极必反’,没钱想钱,有钱念旧。让他们闹吧,闹够了准会回心转意,小魏的新主大富之后不是又开始寻情了吗?当垆卖酒,还是清贫最有人情味,知道什么叫‘打会’吗?那是几十年前大家互相周济的做法,要好的同事或朋友凑钱借给起会的人买贵重物品,如手表、缝纫机什么的,然后轮流拿回自己的一份儿,可是现在都有钱了,何必要你们那个人情?而为人难就难在不能没有人情,小魏本是有情有义的人,说不定将来在享尽荣华富贵之后会深深自责,你刚才不是说你亲眼看见小魏莫名其妙踹那有钱人的宝马吗?她这是踹自己呢,发泄对自己忘恩负义的愤怒,当然仅是发泄而已,她没有别的出路,除了对不起老欧,确实没有别的出路,这叫‘牺牲一人,造福全家’!现在你说说小魏私奔前到底对你讲了什么私房话?”
“哪有私房话,今天上午十一点多,当小魏为这事儿来找我时,我正在办公室忙着改稿子,一屋子人进进出出。我搬来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半天才说:‘善美姐,我对不起老欧!’我以为她旧事重提,没有搭腔,仍低着头敲打我的键盘。她伸手拉拉我,说:‘求你停停,我有话对你说,我要离开老欧!’我吃了一惊,但马上猜到是那位破产的老板缠住了她,我说:‘你疯了,还嫌家里吃饭的人不多,你想养活他一辈子吗?’‘恰恰相反,’小魏喝了一口水,‘事实上他很有钱,金山银山堆满一屋子。他是阔得不耐烦无聊透顶,装成生意破产以此试探我,试探的结果,他认为我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现在他向我摊牌了,只要我跟他走,我哪怕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设法摘下来献给我。他举起一只手,信誓旦旦,我以为他开玩笑调口味,于是笑着说,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没我活不成的丈夫,他想了想,说,他能打包票摆平这些事情,接着他把他如何安置二老一小以及补偿老欧的想法说给我听,我不禁动了心,觉得这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想,如果我继续跟着老欧,不但会拖垮我,而且会拖垮他,他那么一大把年纪,天天为我们一家老小起早贪黑出去打工,实在叫人过意不去。老欧生活简朴,不抽烟不喝酒,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最重要的是给他物色一个靠得住合适的女人,而这位爷想得比我更周到,除了答应替老欧找一个好女人,为了稳住她,还准备每年付给她一笔丰厚的薪金。我听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我扪心自问,我这个在众人眼里贱命一条没人看得起的女人怎么到了他的眼里就这么值钱?原来,他太有钱了,什么都有,缺的只是真情。我以爱‘救’他,正好满足了他的某种需要。我心里好笑,我于无意中钓得一只金龟婿,配享这种福分吗?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含辛茹苦,几经磨难,几次想寻短见死,谁知老天安排我服侍他一场,然后得到回报,天意难违呀,不是吗?所以,我打定主意,离开老欧投奔他。老欧肯定会伤心难过,好在他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事情总会过去的,事情一旦过去,回头细想,他一定会发现这是我们俩最好的结局——我走开,我好他也好。我算什么,世上本来有我不多无我不少,我相信老欧跟那个女人过日子会比跟着我强得多,你说呢,善美姐?’‘是,你和老欧不合适,你们应该重新组合,他太穷了,穷得该当裤子!’‘没想到你也说这种话,看不起老欧!’小魏勃然大怒,转过身去。
“哎,你说这臭丫头是不是喜怒无常,我不过顺着她的话说说而已,既然你来征求我的意见,作为朋友,我自然言无不尽。不过,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了,‘穷’原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要拔掉这根刺儿,少不得痛上加痛,这正好说明她有良心并受到了良心的责备,只有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才是忘恩负义的畜生。小魏太可怜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怎会狠心甩掉患难之交?但正如你所言‘牺牲一人,造福全家’,小魏非得走这条路,机不可失!我佩服小魏一旦认准了的事情敢作敢当的魄力和勇气,她就敢跨出这一步,多少敢想不敢作的人,终其一生,死要面子活受罪,像我亲生父亲,活该打一辈子光棍,被人瞧不起!
“一会儿,小魏起身喝光了杯中的水,说:‘对不起,刚才我心里很乱,不该冲你发火,你别理我同我计较。我要走了,那三千块钱连同利息我退还你,’说着她从挎包拿出一个大纸包硬塞给我,‘多谢你和大发哥雪中送炭,我得走了,他还在楼下等我呢,等久了只怕不待见我,再见,你忙吧,我会和你保持联系,拜拜!’
“小魏来去匆匆,我走到窗前观望,只见她在一辆红色的宝马面前停下,起脚狠狠踹了无辜的车一脚,一个男的慌忙跑来为她开车门,她推开他的手,自己开门上了车。”
我和善美说话之间,老欧再次从常德打来电话,谈起小魏离家出走,我安慰了他几句,他笑着反问我:“我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什么风浪没经过?”末了他请我们转告小魏,孩子有一把玩具手枪落在家里,如果小魏来取,可到邻居李爹手里拿钥匙。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善美有些事情做得实在不漂亮,她好心办坏事我再说一件。先说她的好心,她太关心别人,往往把别人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着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婚前婚后想法不一样——婚前的对象要养眼,婚后的老公要养人。读者也许还记得,她曾经在网上捉弄我,说了一句:“东宿西食。”这仅仅是开玩笑吗?我看是半开玩笑半顶真,因为近来她动不动就跟我吵嘴,一吵嘴“穷光蛋”三个字便脱口而出,我呢,坏话只当好话听,就当是女人的通病,不爱钱,那还算女人吗?而且比起来,善美的确够好的了,她不是生活在真空,不是睁眼瞎子,她也有心理失去平衡的时候。
善美顾此失彼,没能嫁得一个有钱的老公,作为过来人,她当然要好心地提醒待嫁的密友:“切莫太感情用事,结婚是为了过日子,更是为了孩子将来有个好前途,一定要从长计议,我是为你好,你听我的准没错儿!”
果真没错儿吗?她的办公室有一位老姑娘,姓夏,今年31岁,中等个子,人们都说长得比善美更娇美。夏姑娘编稿之余喜欢写诗,非要嫁给她诗中的“白马王子”,这个白马王子便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嫁给外国人好呀,”善美来劲了,放下手中的稿件,“要嫁就嫁给我们韩国人。”“嫁给韩国人干吗?韩国人看上去不像外国人,我最喜欢丹麦人!”“嫁给韩国人!韩国人不是外国人难道是中国人?韩国是我们的紧邻,与我们的文化习俗相近,丹麦人住在遥远的北欧,冰天雪地,同冷血动物差不多,谁知道你与冷血动物能不能白头偕老?再说,嫁到那么远,生死不明,你家里放心吗?别以为韩国婆婆厉害,那是电视剧打乱讲,现在时代变了,韩国的男人可疼老婆了,听我的,错不了!今晚我就给我姨妈打电话,叫她留意,有合适的给你找一个,你的终身大事包在我身上,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就等着欢欢喜喜入洞房,到时我讨一杯喜酒吃就行。记住,你现在是一枝花,再过几年不出嫁便是豆腐渣谁要你,不信你等着瞧瞧?”
夏姑娘不喜欢韩国人的生活方式,比如跪坐、席地而卧什么的,更不喜欢去韩国做细媳妇,无奈盛情难却,只好答应善美先看看人再说,横竖闲着也是闲着。过了几天,姨妈那边回话,说恰好有一个姓朴的“钻石王老五”要来中国考察投资环境,并说朴社长德才兼备,事业兴旺发达。夏姑娘顿时动了心,好像八字有了一撇,又不免后悔,生怕弄假成真,辜负了自己一生的期待。然而对方挺热情,行程已定,等于米下了锅,见见面怕是躲不过的。
善美喜气洋洋,一连几个晚上门和夏姑娘谈如何取悦朴社长,她把自己那几套压箱的花花绿绿的韩服拿去让夏姑娘一一试穿,“好,就穿这套,上白下绿,显得清纯,你不愧为美人坯子!”善美作出决定。“朴社长既然喜欢中国姑娘,”夏姑娘边转圈边问,“你干吗把我打扮成韩国姑娘?”“你不懂,我们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这叫投其所好,听我的,没错儿!”
朴社长已到大连,次日中午飞抵长沙,善美还在跟夏姑娘合计,现在夏姑娘被善美拖下了水,差不多答应做韩国人的细媳妇了,可那天傍晚出了一件“家丑”,夏姑娘的波斯猫“小妮子”在花园被一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野种“强*”了。夏姑娘伤心地对善美说:“就好比我的清白,被那该死的臭小子糟蹋了!”善美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道:“什么强*不强*,这不算什么,男欢女爱嘛,谁欠谁?你以为韩国男人还是过去的死脑筋,新婚之夜非要见红?”“我就不信他那么绝情,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别傻,”善美摸摸蹲在腿上的小妮子,“我劝你别等他了,那个丹麦人多半是个骗子,也许是来中国淘金的穷光蛋,吃一亏长一智,朴社长可真是有钱的主儿——别骂我‘俗’,就这么定了,明天在我家见面!”
第二天晚八点,夏姑娘提着裙摆踮起脚进场,善美怕我话多失言或故意带反舵,把我推入书房关禁闭。我悄悄打开一线门,但见夏姑娘身着拖地韩服坐在单人沙发上光彩照人,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她的身子一弹,脸上微笑的表情倒像哭,善美连忙起身开门,进来一位西装革履,手提大礼盒,点头哈腰的中年男子。
原来这家伙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朴社长,这就怪了,韩剧出场的人物不是美女便是俊男,难道韩国真有这种贼眉鼠目的人?他谦恭地摘下太阳帽,又像个紧张兮兮的小偷儿,东张西望,“您是夏姑娘?”嘿,这小子会说中国话,尽管怪声怪调的。
善美背对我,初见骨肉同胞的反应我看不见,只看见夏姑娘歪歪脑袋扫了一眼,然后嗨了一声,大大方方嗑起了瓜子。善美看来也略有所失望,因为她不像客人现身之前那么红光满面了,她彬彬有礼把两位主角分别作了一番介绍,“幸会幸会!”朴社长嘴巴对夏姑娘说,眼睛只管朝善美看,善美上茶,坐下,笑笑,三人默默无语。
这个场面我们谁也没料到,不能冷场,不能怠慢远方来客,不能让韩国人说我们中国人失礼,我笑嘻嘻从书房出来,同朴社长热烈握手表示欢迎,朴社长太激动,被一口茶水烫着了舌头,咝咝咝,哈哈哈,他的中国话因而说得更难听。
朴社长糊里糊涂,把我当作善美的老爸,管我叫伯父,我正乐得以长辈自居,我对善美摆摆手,笑道:“我的侄女小夏,女,壮族,身体健壮,生性活泼,爱好文学,与人为善,善解人意,最爱看韩剧——”夏姑娘急得拉我一把,朴社长没理我,凑过去和善美叽叽咕咕,他们竟说起了我和夏姑娘听不懂的韩语,突然他转过身来用汉语说了一句:“文姬归汉!”谁是文姬?我想了老半天才弄清楚他在打“姐妹易嫁”的鬼主意!他对夏姑娘的美没长眼睛?我侧眼看看夏姑娘,显然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善美则哭笑不得,完全傻了,但也不无得意,原来她把夏姑娘给比下去了,朴社长看上的是她,她是被点中的秋香!
夏姑娘不高兴归不高兴,出言还算有节制,她冷笑道:“朴社长的意思是‘文姬归韩’,让我当姐姐的伴娘?好哇,不如今晚定下大喜的日子,我们好作准备。”“可以吗,伯父?”朴社长搓搓手,眼巴巴瞅着我,下嘴唇掉下。
“好,也好,文姬归韩,去吧,只是,”我拍拍小夏的头,“可怜的孩子,可委屈你了,你从小的愿望不是要嫁入豪门吗?”
“咳,我哪有那种福气,只要能混口饭吃就知足!”
“对了,裴勇俊,韩国大明星裴勇俊,你觉得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再说,我不喜欢和亲!”
“把善美打发走了我马上打着灯笼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多谢伯父疼我!”
那天晚上,我和夏姑娘一唱一和,拿朴社长和善美打哈哈,最后闹个不欢而散。第二天,夏姑娘恼羞成怒质问善美为何给她介绍这么一个差劲的外国人,善美还不懂味,说:“图一头,图他有钱也不错嘛!”夏姑娘又质问:“你为什么不图钱跟着他归韩?”
这次相亲的经过不知是小夏还是善美又悄悄说与了哪个爱饶舌的同事听,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一个笑话,从此夏姑娘“第一美人”的地位被善美颠覆了。
如果仅是一个笑话一笑了之就好了,此事对夏姑娘的打击不小,她越想越生气,自己原是多么尊贵的娇娇女,谁知又被男人涮了一把,大失颜面。“女人三十豆腐渣”,看来不是没有道理,善美善美,你臭得色!夏姑娘与善美之间起了嫌隙。善美为此多次找我算账,骂我存心破坏她与同事的关系,我说:“幸亏我出面打哈哈,否则小夏无地自容,结果更糟。你想想,被一个她压根儿看不上眼的男人羞辱,除了打哈哈,难道你让她翻脸对不起客人?我劝你以后你别眉毛胡子一把抓,少做嫌贫爱富的媒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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