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婆一起到邻居家串门,那家有个上小学的女儿正在写算术作业,无非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母亲出题,女儿做答,其乐融融。只是女儿每一行都要用直尺比划几次,觉得奇怪。细看是每行两个等号都要靠直尺划。问过原因,说是老师要求,这样作业整齐。知道了这原因倒不如不知道,觉得这整齐的代价太昂贵了。
顺便问邻居女孩暑假还有什么安排,答曰参加了一个绘画班。还递来一摞小孩的画稿,有蓝色的马,红色的天,乱是乱点,可颇有点印象派的技巧。正想夸几句,母亲接着说,去了十几天现在不去了。哪里老师不管事,孩子们随意把马画成蓝色绿色,实在是浪费钱。于是这夸赞也只好咽回去了。只是咽的很吃力,因为同时咽回去的还有这孩子幼嫩的想象力。
回家路上,想起另外两件事和老婆说起。一件是今年世博会所有志愿者面对洋人都说一致的问候语“让我教你一首中国诗吧。”另一件是当年那个著名的“雪化了只能是水而不能是春天”的标准答案。于是,就和老婆一起叹息,看来想象力缺失了的中国人,已经从我们这代传到孙子代了,且还会延续下去。
关于想象力,一直记得一起诉讼赔偿案。原告是位3岁女孩的母亲,被告就是女儿所在的幼儿园。起诉是因为幼儿园老师教孩子认识了字母“0”。这个母亲说,女孩指着一个礼品盒上的“open”说她认识这个字母念“o”。妈妈非常吃惊,问她是怎么认识的。女孩说是幼儿园老师教的。这妈妈就把幼儿园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幼儿园剥夺了孩子的想象力。因为女儿在认识“o”之前,能把“o”说成是苹果、太阳、足球、鸟蛋等任何圆形的东西。但自从她知道这个字母念“o”,就失去了这种想象力。这个案子显然很滑稽,但审理的结果居然是幼儿园败诉了!
当然这案子不会发生在中国,这母亲也不可能是中国人—老师教了咱知识,咱感谢还来不及呢。
最近,媒体纷纷报道,我国有关部门完成了“中国城市儿童想象和幻想研究”课题。这是否意味着,热衷循规蹈矩唯命是听的中国人终于开始重视想象力了,还是因为中国人想象力丢的实在太多都快成大熊猫了,才想起要去保护它了?
严肃的想,中国孩子生下来和美国孩子应该没什么区别,不管是智力还是想象力。可走着走着,这差距就出来了。不说普通人,就是那些精英们,北大清华毕业到美国留学,往往就成了“分数的巨人,创新的矮子”。就算就业,多数也“只是合格的工程师,而不是创新的大师”。在这可悲的转变中,中国人将自己的想象力,到底丢在哪儿了呢?
按说,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八股文训练儒家思想阉割,似乎并没有完全扼杀掉中国人的想象力。至少我们还有《庄子》、《西游记》、《聊斋志异》,还有花木兰、孙悟空、哪吒们,还有唐诗宋词元曲,这些都是值得民族自豪的伟大想象力的结晶。尽管这些作品,难登皇帝大雅之堂,他们却在民间江湖上口碑相传下来。尽管这些作者,多数是官场失意灰心无奈,却也可贵的保留了一份逃避中的自由和自信,时不时敢来一把“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放。
六十年了的新中国,都说教育巨大发展,文化空前繁荣,可留在我们这一代人脑海里的,还是不用思考就能从头背到尾的老三篇,和张口就来一段的样板戏。再有就是一次又一次慷慨激昂的战斗檄文了。如果说前三十年被荒废了,这三十年又有什么呢?是铁臂阿童木,还是尼尔斯企鹅旅行记?是一休哥,还是圣斗士?好像除了小桔灯,就剩下舒雅和贝塔是中国面孔了。
恍惚还记得80年代科幻读物被当作毒草被全面禁止出版的“故事”,现在听起来仿佛是天方夜谭,可这却是发生在身边的现实。如果不是《科幻世界》编辑的一封公开信,现在半大的孩子们至今恐怕还不认识阿童木和尼尔斯们呢。当然,为了认识他们,他们也挨过我们这代家长的责骂。而认识了他们之后,他们中至今也没出几个爱迪生、凡尔纳、爱因斯坦。
至于再下一辈,他们就更可怜了。生下来,就远离了大自然。不那么优美的山水河流变成了更加肮脏的楼房街道,不那么吸引人的树木花草变成了更加烦人的污染塞车。在拥挤的城市里,不再有狐狸白兔和鬼魂,不再有夕阳诗情和禅意。学习被分数代替了,成功以眼镜做标志,减负了二十年,结果是减出了一个班整齐的“贝贝佳”。改革了十几载,成效是从钢笔手写的中国字改成了用2b铅笔去画圈的abc。九年义务,十二年寒窗。陪伴你的,不是家长和老师的表扬和鼓励,而是无处不在的一组分数和名次,而那里你永远都不会是第一名。最高的奖赏,不是说这孩子长大了,而是说这孩子很听话。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听班长的话,听标准答案的话。只许说是不准说不,只能顺从遵从和信从,不能拒绝怀疑和反对。顺就是孝,逆就是忤。有什么不同意见,不管有没道理,没说前就先错了。听话就是一切,还要脑袋想什么?听话就是好孩子,还要想象干什么?
你可以做作业到夜里两点,而看一眼课外书自己都觉得是在犯罪。想上网聊天,各种各样的密码防火墙已经将你层层阻挡。想结伴出走,未来的生活费在哪里寻找?想出家当和尚,和尚庙里也要看你有没有文凭!
万幸中上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呢?巨额的学费,浪费了觉得对不起父母。相宜的女孩,还是让位于明年的求职吧。终于拿到了文凭,没准你就是1200万失业大军中一个新的啃老族。终于上班了,才知道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合格的螺丝钉和铺路石!
于是,留下的路越来越少。能做的,就是民工们不断上演着跳楼秀,大学生们不断演绎二奶门。从一个套子进入下一个套子,从一种迷茫转化成另一种困惑。在一处处逼仄的牢笼里,眼看着那双本来用于飞翔的翅膀,一根根羽毛脱落。扫掉满地的鸡毛,剩下的就是抚慰那片光秃的肉鎚了。
究竟是父母希望自己生的天鹅变成土里刨食的鸡公,还是这个天空不再适合天鹅飞翔而只要母鸡下蛋?是世界已经太发达不再有创新的机会,还是这体制太拘束皇帝只招听话的奴才?很多时候,连这样的疑问都没有了,就如同早就忘记了那个曾经飞翔的梦!甚至满心欢喜的感谢自己终于成了地球这个大循环里一名流水线上的合格工具,去换取那份可怜的加工费。心甘情愿的一起说着洋人的字母,成为一名不再被人骂成汉奸的狗腿子!至于什么独立尊严和自信,早已经成为过世的奶奶哼的那首遥远的童话了。
当然成功还是有的。唐骏的成功你也可以复制,禹晋永的成功你也能剪切。所谓成功就是博士文凭、教授头衔、加上不管什么骗术忽悠来的一摞钞票。官场如市场,大学就是四年一批的文凭流水线。剪切之后再复制,只要脸皮够厚,没准你也能展露成什么主[xi]、董事长、博士、博士后、教授这一类闪着金光的小丑演员。
或者,想象力也还存留了一些。设想一下,当中国财团们“不计代价把美国《新闻周刊》拿下”后,一切皆有可能:汪洋出任总书记,薄熙来出任总编,宋晓军管军事版,唐骏把关经济,余大师总揽文学,秦刚负责公关策划。……若干年发展壮大后,一分为数个子公司。就分别叫《童话周刊》、《情话夜刊》、《谎话诗刊》、《神州日刊》、《未来神侃》……。就会为我国文化事业走向世界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回到那个字母案。该案法院开庭时,妈妈作了如下辩护:“我曾在一个公园里见到两只天鹅,一只被剪去了左边的翅膀,放在较大的水塘里;另一只完好无损,放在很小的水塘里。管理人员说,这样能防止它们逃跑,剪去左边翅膀的因无法保持身体平衡而无法飞行;在小水塘里的因没有足够的滑翔路程,也只能呆在水里。现在,我女儿就犹如一只幼儿园的天鹅;他们剪掉了她一只想象的翅膀,过早地把她投进了那片只有abc的小水塘。”
也许每一个中国孩子本来也都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可谁知道这羽毛被剪掉丢在了哪里?这起飞的池塘里是否还有水?也许,一枚螺丝钉干嘛要去想象整架机器的灵巧?一枚铺路石怎能想象道路远方的浩淼?
好在还有一个让你发挥功能的岗位,就已经不错了。什么叫想象力?那玩意能吃吗?多少钱一斤?要不咱也买点尝尝鲜?
于木鱼宅
2010-8-1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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