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收割机开到了天梯山大佛的后腰,“哐”!俺从梦里醒来,连忙喊,“赶快还乡,节气到了,俺家田黄了。”
俺村是大佛后腰上的痣,春天它明绿,夏末它明黄,地图上标记叫:“天桥村。”现在有乡村公交直抵,票价5元,比打的到海藏南湖便宜。可俺常常却在南湖醉酒,不常常到天桥去嗅落胎处的气味。
天梯山大佛,那是中国石窟摩崖造像的鼻祖。某个劫世,老佛连连摆着右手,拒绝远处喧闹而至的祁连山雪峰们。“张义堡,水湖滩,大佛爷手指磨脐山。”据说湖水已淹到了老佛的腰,一个羊倌,因果所止,掰开了锅块馍馍,喊道:“开了!开了!”天梯山顿时开了一石峡,大洪滚滚而下,冲入凉州绿洲,北入沙碛,莫知所终。
俺村处在峡口。民国时期,叫包家城,村宝有打虎马,有澄金石,有抓云狗;解放后,叫黄羊头坝,我出生时,我家的羊毛色却不是黄的,头坝变成了一干渠。一干渠的一支渠,一支渠的一斗渠流经俺家门前。凉州的河流现在都是混凝土渠,一丝不苟。放水时,渠沿上是奔跑的铁锨,钟表指针的滴答,账页上数据的吵闹。闭水时,渠沿上就剩下些在污水坑中折腾成泥腚的娃儿。
当然了,天桥的娃儿毕竟的第一水口的娃儿,可以到峡口的龙窝里打澡儿,可以到总干渠的落水池中摸鱼儿。这是俺的福气。何况,天桥方圆三里的土壤,那都是佛祖膝下香灰冲积而成的。有时,俺踩一脚泥进城,经过俺家不远处的罗什寺,就不嫉妒寺里的钟声。
可是,这样吉祥的地方,却不出产吉祥的人物。民国时,村里出了个大文人,叫宋稿爷,可能是骑五军军长马步青的宣传官儿。1958年,稿爷饿毙村上茅草房。俺奶奶念佛的人,给他送过一碗饭,稿爷说:“记住喀,后世俺村再不要叫娃子念书当稿爷。”俺当了记者,管起一宗子事,回村,见到乡亲,乡亲们便忌讳在俺面前说宋稿爷。仿佛俺就是宋稿爷的下场,迟早的了。爹爹愤愤地说:“你干啥不中?非要写东西。”
倒是俺村的牲灵们,是绝世聪明的。羊们一般都登过绝壁,啃食过佛崖上的壁画;鸡呢,它一啼明,天梯山的僧人们才起身念经,所以,是早慧的。牛等吃过历代佛龛前的修行草,比修行草更证悟。牲灵们有这样一番觉悟,就比他方的牲灵更有悲悯心。
俺回乡收割时,联合收割机三五成群地歇在荫凉下,看起来,天桥的庄稼还得等几天才熟透的。向北望,他方的庄稼早剩下麦茬了,茬地里是欢腾的牛羊,在抢食遗弃的麦穗。四面是古寺里才有的冲天檀香气息,它来自麦管深处。哦,天梯山下的小麦,不亏是全中国最好的小麦。
俺已经习惯了寂寞地开启俺家的院门。门首上方,锩着1988年二坝中学校长马多才题写的“兼爱尚同”四个描金字,这与周围人家普遍的“招财进宝”门楣格格不入。去冬大火烧去了俺家四合院的巽角,留着烧痕。爹娘去视察他俩的庄稼,俺自开锁进门。篱笆小池中紫斑牡丹已谢,百合已谢,只有青木香盛开着。池沿是家常的蔬菜,虫蚀了绿叶。推一门,一股热辣,再推一门,更大的热辣。只有南堂屋开着门,门前大梨树荫盖着,只好奔那去喘气。
果然好凉快。1986年,奶奶停灵在彼,俺在分辨她头和小脚曾在哪个位置时,“噗”地一声,俺小腿上尖锐地一疼。惊悚中回头一看,一只芦花公鸡,在啄俺小腿后,一个鹞子翻身,落到了俺肩上,奋力地用喙咬住了俺的耳朵。俺一边退却,一边抓起了门角的笤帚,几经格斗,那鸡硬是不屈。俺的叫喊声,惊动了羊棚里歇凉的羊群,它们显然认识俺,一齐叫喊起来。公鸡明显一怔,瞳孔里闪烁着恐怖和不安,斜抄身就退出一箭之地。
俺家的花猫母子,走了过来,坐了俺两脚面,口里“喵喵”着些奇怪的话。俺不懂,可是,公鸡它不一定不懂。“小抓云”狗崽,去冬徇身火海后,俺给它盖的狗房如今成了大白鸭的家。大白鸭这时扑了过来,发出呱呱的欢喜,将那长脖子探了地皮,推着扁喙,闪着翅膀,向俺迎了过来。它用讨好的黄金眼看着俺,呱呱求赏。俺不假思索,从背包里抓出俺的戒烟替代品白豆子,美美地赏了它一把。
爹的坐骑白唇驴高亢地鸣叫起来,它在求赏。俺爹不会骑车,购得此驴,权当坐骑,或者套辕拉车,已经十年有余了。十多年来,白唇格外机灵,已经熟悉了爹爹朋友和亲戚家的全部路线。舅舅说:“你爹打的是世上最好的驴的,从不吆喝,只管在驴车里安然大睡,驴车到了俺家院外,你爹还在打呼噜哩。”俺常常发现天桥村的老人们,在吆车时,或在扶犁时,口里发着一种“嗷灵灵”“哎灵灵”的语言,牛、马、驴它们心领神会,无一出错。
可是,马、牛、羊、猪等等,却不听俺的“哎灵灵”。它们一定知道俺是主人,茫然地委屈着,挨俺打时,鼻孔里喷着尖锐的黏液。
院里就俺一人。俺家人丁不旺,这是俺家的致命痛苦。人到中年,俺也渐渐体谅了爹爹的抱怨,有时也添了感伤。没人丁就没产业,俺家造了两座日光大棚,眼睁睁撂了荒,愤怒的爹爹在大冬天潦草地种了两棚油菜,送邻居吃,央求亲戚吃,剩下的全部铲了赏给羊和猪吃。没销路,没人去销,奈何不得。今春大雪压倒了一座棚,至今还倒着。只有天梯山下的小麦,无论咋种都丰收,家家库房堆积似山。现在,白唇在欢呼,羊在欢呼,猪群在欢呼,鸡们在欢呼,它们的欢呼,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撒娇。俺真的好感动,转身开了库,把那五谷杂粮一篮篮往欢呼处抛去。
妈妈来了。她制止了俺的赏赐行为后,高兴地给俺去做饭。在厨房里,妈妈感伤地叹息:“王家的羊断根了。”妈妈说,王家新考了个大学生,学费不少,他家没得外援,只好把老王哥自包产到户以来的“羊银行”连锅卖了,王家在1985年的羊羔,卖给俺家后,王羔现在已为俺家繁衍到了16代,俺家的几十只羊全是王哥的功劳。
俺有些神伤。1981年俺村包产到户,期间,为俺村后生上学、婚娶、就医等等,牲灵们贡献了它们至少18代的生命。尤其是天梯山的羊,大集体时的一群,现在分割成几百群,繁衍了多少万只。往往是村人遇上绕不过去的弯,羊们总是第一时间奉献上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在奉献中义无反顾地继续繁衍着。
羊棚里的羊只在惊喜地望着远在城市的主人,他们目光清澈,面露感恩,甚至羞怯地看着主人每一次鲜艳的服色,不安地自卑着。火腭是俺家的老母羊,俺娶媳妇时,一次杀戮尽了它的子孙35只,羊头堆了一牛槽。那白森森的尸首就在它的房侧,可它没有哀嚎,第二年,生出了两孩子,几年后,它身后又是一群。1989年,我浪游天下,火腭被卖出遭杀,它的5代再次面临灭门。此刻,是火腭的第9代在当头羊,它老了,它见到俺同俺老娘见到俺,都是一样的怜爱。
羊们每天被村人轮流赶往大佛后腰去吃修行草,夕阳西下,回家时,谁家的往谁家走。主人院子锁着,它们就安静地等。
晚上,爹爹要杀个牲灵,吃个团圆饭。俺不假思索说:“杀芦花!不识主子的东西,啄得俺好痛。”妈妈抓了芦花来,把翅膀踩在脚下,要动刀子。芦花在咕咕地叫着,睁大黄金眼望望爹爹,望望妈妈,全身委伏,不做挣扎。爹爹目光深处有了潮湿的亮,叹道:“小抓云死了,没人看院,芦花接着看。春节那阵,本是鹅看护家院的,叫你杀了。芦花死了,谁在看护家院?谁在看护你奶奶的南堂屋?”
只感到一股酸,从俺眼睛深处撕裂般迸出。俺一把抢过芦花,把它送到了鸡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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