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有时候连一岁多的孙女也看管不了。看着母亲乌黑的头发变成花白，看着她的动作由麻利变成迟钝，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这个酷暑，她常不常到家来，不管我在不在，每次不忘带上她亲自蒸的雪白的馒头，偶尔还带变样的饭菜。我的记忆中，她可没有静心下过厨。农活是她生命的主题，就算是闲暇，她也没有惬意地坐在南墙下晒太阳。

至于吃喝拉撒，以及我的精神世界，从没有过这种荣幸和万幸。三十多年来，感受过母亲的温暖几乎很少。别人每问及我爱谁时，我会毫不犹豫说，爱父亲。甚至在我有了女儿后，还不能理解母爱的伟大之处。

母亲是以外界的人为全部的，所以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和我推心置腹交谈，这也使我们母女生疏的关系发展到现在。今年三月，她接受了弟弟的小毛丫，才得以和我有了更多的接触。可母亲给我的又是怎样的一副面孔呢？无助，彷徨，丢三落四，肮脏，邋遢，间隔性地发呆……

父亲，这就是您爱了半辈子的女人吗？这就是您赔上性命换来的女人吗？您说母亲是你的天，我们是你的地，看看你的天地，因为你的离去而支离破碎。父亲，你说来生，还要在半路等母亲，还要牵母亲的手，可我这个混账女儿却说，今生不能携手共进，谈何来生的盟约？

那天继父在，我进门后，母亲打来洗脸水催我快洗。我不是极其别扭，而是心头倍感暖融融。吃饭席间，我低头啃完了一个馒头，母亲竟然递给我一个。等我吃完一个，她又不迭递给一个。我悄悄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她看我吃的特香，嘴角微露笑意，很满足的样子。

我很想哭。接下来，她去厨房洗碗筷。我要帮忙，她不答应，力劝我坐在风扇下歇歇。手脚忙乱的她热的满头大汗，我站在一旁却插不上手。继父走过来，拿来了毛巾才解了围。妈妈，你手上的老茧多厚啊，可你指着我光滑细腻的手，万般心疼说，都是小时粗活折磨我的。我的老茧早退去了，妈妈，是我这个女儿没心，我不应该以还债的方式对你。虽然你不要身上掉下来的那四斤半的肉，可我心里无限愧疚……

幼时看不到生存带给你的艰辛，青年不知你的苦愁，而立了不明白撒手的父亲带给你的凄悲，如今成熟了，才体会到了血浓于水，母女连心的挚爱。

妈妈，恨自己早先未能看到你不幸的另一面，恨自己对你粗心冷漠的态度，恨自己总是将你排斥在我的情感之外。你没有抱怨过女儿一丝一毫，你没有责怪父亲的无情离世，你甚至不计较所有人对你的冷嘲热讽。

你一直是好强的，嫁男人要嫁文武双全的父亲，生儿女要求聪明伶俐，为人处世和谦、善良。母亲，你可曾知道，女儿没有遗传你的宽容大度，女儿没有你睿智处事的三分之一。我对你童年不送我去学校，不开家长会耿耿于怀，我对你不在医院陪我吊针而黯然抹泪。我甚至记恨过你让我辍学，包括早嫁毁了我的前途，我都统统归落于你……

无数次，我都问自己，我是你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么？

长大了，我的婚姻失败的一塌糊涂，我又一味训斥你不给我撑腰，壮胆，不站在我的立场。在我的心里，你不如一个纯粹的外人。在我看来，你完全是铁石心肠。要不然，不会在我走投无路，将毒药一饮而尽的时候，无动于衷。妈妈，满腹的委屈多么想对你诉说，以至于领略到你的若无其事后，我逐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自嘲姿态。

其实病了之后，我不再恨你、仇视你，但我不想自欺欺人，我也从未爱过你。

最近这段日子，我却明显牵挂你，思念你。于是，我带着西瓜，蚊香，带着你最喜欢的红色的上衣看你。去你那里的路不远，八里。我却感觉八年没有来过。末了，不到二十分钟来到家门前，但我却感觉像是走了二十年。路长，还是我们的心远？

你又在门口张望了，是张望父亲还是我呢？你的容颜沧桑，你的身形却这般端庄，你的眼睛浑浊，心里却亮堂。妈妈，像小时候我渴望的那样，亲我一口，给我这个迷路的孩子注入一股力量。妈妈，抱我一下，让我不再害怕人生的暴风雨。妈妈，告诉我，前方的路是对是错，是阴暗是光明？妈妈，告诉我，你自始至终是好心不给我好脸，妈妈，告诉我你在医院所受的煎熬，让我知道我来世一回多么的不易……

你肯定藏了许多话要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计其数地下咽苦水、吞噬疼痛，选择隐忍不言？说了无益吗？还是你不忍教训你的女儿？放心吧，父亲会给你做主的，要是你的女儿不服，父亲可以放肆地暴打，辱骂，我绝对不会反驳，也甘心认罚。就是因为你再而三的忍耐、无言，嚣张的女儿才如此的对你大不敬。

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是我一度认为理所应当。父亲的西归让我深有感悟。他身体不好，给了你生活的压迫，我的思想过于偏激，又让你陷入无底的深渊。母亲，你忍受物质的剥削又遭遇心理的顽疾，你不去挣扎，冲出牢笼，反而无怨无悔地付出你的心血。你在没有硝烟弥漫的情场上孤军作战吗？

你的肩膀多么柔弱，你的力气多么渺小，可你仍然满怀信心，坚持到底。父亲弃械投降了，我呢，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在与你做殊死的斗争。妈妈，你能征服我的，你能让我心服口服的，可你为什么要犹豫不决，连连退步呢？你在等我的回心转意么？你在等一个伤了你心的女儿的道歉吗？

你不该给我留一条后路的，你悔之晚矣的女儿已经心如刀割了，妈妈，让我怎样做才能弥补对你的憾事呢？那双大红的布鞋，我梦想了好多年。你不顾老年昏花，硬是趁着深夜小毛丫睡着给我做成了，知道我喜欢吃手工蒸的馒头，不顾厨房三十多度的高温，你蒸了一笼又一笼。可知我从冰箱抽出你的杰作时，手在抖，泪在流？

憋闷了这么些年，满腔的汹涌此刻一触即发。我顽固不化的心彻底被你爱的行动击垮了。

妈妈，父亲把我撂给你，是为了让你保护我，父亲把你撂给我，是为了你晚年的生活有个依靠。可我这个傻瓜不和你相依为命，却在心灵深处消极抵抗你。连父亲都能顾全大局，而我怎不从自我的中心蹦出来？

我咀嚼着生活带给你的辛酸，顷刻间感怀万端。

你是感性的，同时你又是理智的，你让我感受母爱的味道，却不提前声明。你知道说不如做的效果，你知道不让我尝试我会誓不罢休。这下磕碰的头破血流了，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找出《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电影片段，泪不由湿襟。听着《妈妈我想你》的歌曲，这份感动感恩情不自禁溢满心怀。

我时常教育女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对你的石穿之情，为何不铭记于心？你那时说我走路在姊妹三个中最早，不到一周岁，而我怎么在人生的不惑时才明事理呢？完了吗，晚了吗？谁又能给我确切的答案。父亲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他说任何时候都不迟，果真吗？没有考虑的余地，我还是听信了他的话。

妈妈，这个夏天很炎热，停住你无力的手，别再为我拼命了；妈妈，停住你无助的脚步，我拉着你前行；妈妈，信任女儿一次，掏出你的心，我伴你走下去；妈妈，父亲不在了，你就是我的天地；妈妈，不管是今生还是下辈子，我都做你的乖乖女儿，行么？

让我这个如梦方醒的女儿也认真思考一下你的爱好，让我也为你做些梦想之类的事情。给不称职的女儿一次机会，让女儿趁着你的有生之年行一点微不足道的孝。这是父亲的遗愿，也是我真心的话语。如果你还有顾虑和疑惑，那就让女儿以此行动证明吧！

母亲，天又黑了，对你的情怀还没有写完，就此搁笔吧！来日方长，我会惦记你的，也会时刻祈祷你平安健康。对了，忘了叮咛你一句，门要关好，院子铁丝晾晒的小毛丫的衣服要收，窗外已是电闪雷鸣，天快下雨的征兆。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一定要保重自己，你可是父亲留给我的无价财富。

最后，让我道一句您辛苦了，再让我多说一句，您爱的滋味，我品尝了，酸甜苦辣皆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