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楼梦》
一、苦涩的紫藤
h市,他们住在一家精致的宾馆,住在一叶紫色藤蔓的环绕中。藤蔓上点一朵小花,也是他平时最心疼最呵护的淡紫。
其实,从踏进宾馆房间,第一眼看到那一抹紫色时,他心里就清楚,那弯半月形的藤蔓所圈住的苦涩,可能需要他用一辈子,用所有的生命去咀嚼,去消化。他没有想到的是,此后的几天,那苦涩的滋味一涌上心头,任他怎么也止不住,硬是要从眼中冒出来,流出来。男儿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做了大半辈子的男子汉,那些天,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不是在内心深处彻底地放纵了自己,让心在深爱的女人面前还原成绝对真实的本色。
他也想过要控制自己,伪装自己,决心要让她在此后的几天旅程中开心幸福。可是面对她时,他做不到,他怎么也做不到了。他用了13年,其实是比13年更长的时间,去爱她,去忘记她,去爱她!13年,上天啊,你叫他如何控制如何伪装!上天作证,他不是神,不是钢浇铁铸的金刚,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世上,哪有可以无限度承受苦痛的人!
那一夜,灯红酒绿的h市,夜色迷朦,迷茫,迷惘,一如他的心。
他们去唱歌,是她坚持要去的。那天是7月10日,农历5月29,正好是她的生日,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他的心里着实感到了温暖,因为她选择和自己一起过生日。尽管13年了,或者是比13年更长更长的岁月,这,是唯一的一次!
ktv包房里,他第一次在旋转的七色光里单独面对她。那些充满了暧昧涂抹了激情与欲望的颜色,并没有让他的心迷乱和升温。他看她,就像看梦幻里的梦幻。他的心事,是离城市很远的天空,是天空里的云絮,丝丝缕缕,散乱而又飘渺。
歌声响起,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才感到了世界的真实。他突然特别想唱,唱很多很多首歌,唱所有熟悉和不熟悉的歌。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唱给她,也唱给自己,或者不知是唱给她还是唱给自己。反正,13年了,就今夜,让自己心中所有的苦痛在她的面前来一次彻底的喧泄,上天也没有理由不原谅他!这世上,古往今来,有许多人因痛快的喧泄而不朽,他没想过要不朽,但和不朽的人一样喧泄一晚的权力总是有的吧!
好,那就唱吧,痛痛快快地唱吧。可是,当那首在他苦涩的心中回旋过无数次的旋律,通过他的眼耳鼻舌一齐撞进他的胸口时,所有的压抑和控制都在一瞬间纷飞瓦解。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你!13年,他多少次想她,多少次咀嚼她的名字,多少个夜晚枕着她的名字入眠,失眠。想她,想她,现在,她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是,他连触手的勇气都没有!连拥抱和爱抚的权力都已失去!想她,为什么要想她啊?世上失意的人千千万,可为什么其中一个偏偏是我?!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心哗然决口,似乎整个身体也轰然坍塌。他不由自主也不顾一切地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除了她怀里的温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那一声一声只能属于男人的可以撕裂一切的哭声,从他的心底里彻彻底底地释放了出来。
哭吧。哭吧!今夜,在这个声色犬马千金一掷尽是美人笑的世界里,就你一个执着的失意人和伤心人,上天会用你纤尘不染的痛苦与泪水,洗尽围裹在周围的红尘,让你疲惫的名字进入你深爱的人的心里,安然入睡。
今夜,在你泪流的河岸,酷暑悄然退尽,月华清冷,霜凝千草。
今夜,今夜是哪一夜?那一夜,他不知后来是怎么过的,自己有没有睡过。那城市上空被红尘围裹得朦胧的月,是为他而升么?那些意绪并不明朗的月色啊,是特意要照临他的世界么?
第二天早晨,他咬着牙对自己说,今生,来世,绝不再踏近这苦涩的紫藤一步!
可是,他依然没有想到,5天以后,他们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又鬼使神差地进入了这一抹紫色圈住的天地。是天意吗,也许是吧。本来,在j市,她可以直接回y县的,路近。可是临了,也许是爱意,也许是愧意,也许是不舍,也许啊,是爱意愧意与不舍的交织与缠绕,她做了这么一个举动。她拿出一枚硬币,让他在桌上旋转,如停下是正面她就回y县,如是反面她就送他到h市。结果,是反面!
后来他想,茫茫人海中,谁与谁有多久的缘分,上天都早已用他冷硬而从无波澜的心安排得妥妥帖帖,分毫不差。他们,注定还有一个牵手相伴的夜晚,还有一个黯然离别的清晨。
离别……离别也是注定的,任谁也无法挽回。那天早上,他伏在她温暖的怀里,安静、心痛而又绝望地听着最后的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
9点,他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他把脸紧贴在车窗上,眼眨都不敢眨一下。他怕。他怕什么呢?怕一眨眼,眼前的一切,还有这些天烙在他脑中的一切,就都没有了痕迹,没有了踪影。可是啊,上天作证,他并没有眨眼,月台上那个瘦小的身影,那个他心中最美丽的身影,就残忍地消失了,不见了!那一刻,他没有泪,眼,胀得生痛。
车窗外掠过风景,不停地变幻着姿势。风景之前,是她的容颜;远处,尽是苍凉与寂寞。
寂寞。寂寞是什么?寂寞是一种美丽。他记起来,这是一个什么诗人说的,或者是一个所谓的伟人说的。上天啊,你也要把我折磨成诗人,或者伟人么?窗外,风景前,她笑了。他想,她应该笑的,她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他的心美丽得绽出花来。——你把你的美丽全都带走,把所有的寂寞都留给我。列车的广播里,一个忧郁的女声在唱一首歌,似乎专为他唱的。
去他妈的诗人!去他妈的伟人!啪地一声,他把一本书合上,闭上眼,让泪水,流往心里。
二、邂逅一场唐朝的雨
那天,他们去q城看一座楼。
准确地说,是他带她去的。她有可能不知道那座楼,不知道那座楼为什么都这世道了还空空地矗在江边,如一个落寞了无数个春去秋来的老人。但是,在那几天,她似乎愿意一切都随着他,愿意伴着他去看所有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愿意让他牵着手浪迹天涯。
于是,不需要任何沟通,他们相伴着一种可能和那座楼没有什么关系的默契,去看那座楼。
到了q城,在去往那座楼的路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不期而至,那些在若有若无的阳光下晶亮的雨丝,和他们迎面相撞,有意无意地渲染一种湿麓麓凉沁沁的心情。他想,眼前的这场雨,是不是自唐朝一直下过来的呢,是不是自王昌龄蘸满了水墨的狼毫下一滴滴淅淅沥沥下过来的呢。寒雨连江,那座楼其实一直就活在王昌龄的雨中,也活在他无数次雨中登楼的心事中,活在他不能登楼时拍遍拦干的梦中。楼,名芙蓉,芙蓉即莲,莲是唐宋人笔下不染纤尘的莲。多少次,他想对她说,你的网名是一种莲,是专为我在静夜里开放的莲吧,什么时候,我们去看莲,看满池的莲在密密的绿荷或如绸的水面,轻轻地甜睡,或者静静地舞蹈。不过,眼前,芙蓉楼下无芙蓉,他明明知道的,但他还是要带她去。他想,没关系,没有一点关系,她一定知道,莲长在他的心里,睡在他心里,莲的呼吸、舞蹈与歌唱,都在他心里。
他还想,这场雨其实来得正好,来得真好。看看身边的她,他想起今天正好带着一把紫色的精致雨伞,他可以护着她,凭着一把小伞,凭着13年来难得的一种精致的心情,一起走过这场雨,一起走进那座空寂了千年的楼。在王昌龄的雨中,在唐朝的楼里,他还可以放肆地来一场逆时空的幻想:他是她素衣白马的官人,而她,是他解意添香的娘子……
而现在,他真的撑着那把紫色的小伞,一手轻轻地拥着她,走过了密密的雨网,走进了那座楼。楼,果然是空的,空得似乎自王昌龄之后就只有他们两个!楼下,丛丛幽篁,雨声清脆,将一个园子滴得阴阴的,凉凉的。江,在竹影与竹影之外。竹移影摇的间隙,他们看见了一些水静静地流,或者不流,似乎与眼前的日子没有任何关联,恍惚一场远远的梦。
这时候他们在楼上,手扶着拦干,并排站着。他忽然觉得,这座落寞的楼,那些雨中细语絮语的竹,还有楼下的流水,似乎在他们到来的一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将它们喧哗了千余年的心事一齐静默了下来。
他点上一支烟。她看着他,想说什么,又终于没有说。于是一切又都静默下来。他们的心事,其实也只适合如眼前一般的静默。后来的日子里莫名其妙地说穿的许多话,除了变成一种锐利的声音击中他们心中的某些痛处,便再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掐灭烟头的时候,烟雾还在身边缭绕,他就听到了一声鸟啼。他敏感地捕捉了那声啼鸣,如梦似幻之间以为是李白的那只子规。杨花落尽时节,李白的那只子规从烟柳画桥的长安,一路啼到这荒烟蛮瘴的夜郎,试图来安慰一颗寂寞的心。然而他想,真正的寂寞是能够安慰的吗?谁能扒开这世界丛丛的杂草荆棘,去寻找一条通往寂寞之心的路?
他苦涩地笑了一笑,看了她一眼。这时候,那声鸟啼正穿过那座空寂的楼,消失在烟雨之中。
三、如果你愿意,我真的可以为你画眉
那天,在hj市,宾馆里,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对他说,你帮我洗头吧。话一出口,她似乎又有些后悔。但是,在他坚持下,她最终还是让他给她洗头。
其实,他从未给人洗过头,洗的时候,多少有些笨拙和忙乱。不过,她没有出一声抱怨,即算是水弄湿她的衣与鞋,也没有抱怨。她就那么把头静静地伏着,让他笨笨地洗。
他尽量把动作放得轻些,慢些。洗着她的发,他似乎在洗着一种久违的幸福。但他又真切地感觉到,他抓不住这幸福,就如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这时从他指缝间流走的水,还有岁月。还有幸福。
洗好了。或者是她故意让他以为好了。在她双手拢起头发的一瞬间,他突然看见她的脸有些憔悴。她眼角的两块褐斑和清晰的鱼尾纹,就如苦夏里响亮的阳光一样,一下子刺痛了他的双眼。后来,他是记不大清楚了,他当时是不是有点慌乱地轻声地问了一句,月,你从不化妆吗?她没有回答,应该是没有听见,或者,就是他根本没有问出声。其实,这话他是不用问的,每一次相聚相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化妆。
然而,那一刻,他的心中的确难以自禁地响着一些话,月,你化一点妆吧,化一点点吧,就一点点,你的憔悴就没有了,就算那憔悴还在那儿,也可以给我的心一时的欺骗与安慰。如果你没那心思,只要你愿意,月,我可以给你扑粉,给你红唇,给你画眉。真的,我可以给你画眉的!就像古代,唐吧,宋也行,那些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回到家又真正知道疼爱自己娘子的官人!
那个给娘子画眉的典故,连同那个幸福的官人与幸福的娘子,他是记不大清楚了,但他知道,那个幸福的官人后来遭到许多人的不屑与嘲笑。可是啊,他就是那么固执地想,谁说给自己心爱的女人画眉就不是男人了?不知道好好疼爱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才不配做男人!好男儿是应志在四方,可是哪一方要是少了一位贤淑温柔的娘子,那男儿的心能不冰冷得疼痛?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也清清楚楚地疼痛起来。他痴痴地想,即算是回到前生,回到古代吧,他能不能有幸在人海中牵住她的手,握紧她的手,在只有他们两个的屋中,掀开她的红头巾,轻轻地唤她一声娘子?
那一夜,他在梦中为她画眉。眉是柳叶,他的泪,是柳叶上的露珠。
四、一座城,一片水,一种灵魂
【1】f县城是一座精致的城,原本是宁静得让人心疼的小城,但现在名声大了,就不小了。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人知道这座城,这座城里白天一拨又一拨地来了多少人。到夜里,一条小小的河,在宁静中做了很多年梦的小河,被两岸的酒巴和霓虹吵得心情极坏,想好好地做梦都不行了。也不知道,那些被红尘污染了的喧嚷,有没有吵着睡在半山石崖下的那个大师的灵魂。
那个黄昏,她第一次牵他的手,在一不小心随时都可能挤不见了的人流中。他的心巨烈地震动了一下,想挣脱,想逃开。但他还是克制了,努力地,紧紧地,握住了这迟来而又短暂的幸福。记得他当时轻轻地说了一声,奢侈的幸福。她接着回了一句,实在的幸福!于是,他就想,是实在吧,是幸福吧,那就实在地幸福地牵着你的手。今生永远牵着你的手。我们去江边,去江边的城墙,去所有的大街小巷,去所有城市的大街小巷,去所有城市之外的山山水水。月,你说好吗?你愿意吗?
当然,那一夜,他们只走了那座城的几条小巷。他知道,能牵住她手的幸福无论如何是短暂的,他得留些给明天,给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以后,即算他的心怎样痛,也挽回不了那幸福如水一样的流走。
那一夜,他们真正地临水而居。他喜欢临水而居,她也应该知道他喜欢,在选择住处的时候明显地顺从了他。屋是小屋,床有两张,屋外是挑在水波上的凉台,凉台外是如织的烟雨。水在烟雨之中,山,似在烟雨之外。再之外,是他视野之外的视野,是他轻轻一点就会疼痛的心事。
有大半夜,他在凉台上凭拦而立,安静地抽他的烟,一支又一支;安静地让那些烟雾,让脚下的流水,让自己的心事,随着时间,随着他不愿意感觉的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飘散。他在守卫,守卫她的梦。他对自己说,今夜,不管是人是鬼,谁要是敢靠近她,侵扰她的梦,他就是不要命的斗士!他还对自己说,他在守着一种幸福,13年啊,漫长的等待之后好不容易到来的一次幸福。为了这幸福,哪怕悄立而待天明!
他终于听到了她轻细的鼾声!伴着宁静的水声,她的鼾声均匀而温馨。他在心里说,月,你累了,好好地睡吧,甜甜地睡吧,好好地甜甜地,永远永远,就让我这样守着你。月,不要醒,千万别醒,我不让任何声响把你惊醒,这样,我就这样一辈子幸福着,也不用醒来。
可是,这世上有不醒的好梦么?如果有,老天也要妒忌!这世上有永远虚幻着而不用直面现实的幸福么?如果有,老天一定会将其夺走!其实啊,他知道,他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幸福与美好总是让人撕心裂肺一般地短暂,只有痛苦与孤独才是永恒的。
就像他刚刚抽烟的时候,就像他平时想她的时候,老想起的那首唐诗。人面,桃花,相映红。多美,多好。可是,才过了一年,不就剪不断的岁月中倏忽而过的一年么,那座美丽的园子就空了,园子里就只剩了桃花。可爱而又可恨的桃花啊,你就这么开着,有意思么?没有了朝夕与你相伴的笑颜,你这么开着,不寂寞么?他想,千年前那个姓崔的才子,在那一天,心一定也是彻底地寂寞了,疼痛了,流泪了。他的泪,流进他破碎的梦里。
也就像,就像今夜,就像现在,他必须睡了,明天还有长路,还有旅程。他必须推开凉台与小屋之间的那扇门,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尽管,他是多么害怕,多么不情愿推开那扇门。
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开。可是,门啊门,还是无可奈何地发出了响声。她在倏忽间睁开了双眼。那一刹那,他的心,好痛!他感觉他的所有幸福,虚幻得像脚下的流水,飘渺得如远处的云烟。
【2】f县城向西大约十五公里,有一座南长城,据说是明代为防御居于贵州一带的生苗(不服汉人统治的苗民)向汉人聚居区进犯而修建的。如今,它也就是一个景点,供那些无缘北方那座真长城的游客,圆一次登临的梦,过一把豪情的瘾。
南长城离北长城有多远,他没有计算过;但有钱与无钱的距离,他能够真切地感受。所以,这座南长城,他在8年前上过一次之后,这一次,他还是要带她来。无非,他就是想和她一起上到齐天的高处,上到只有他们两个的高处,在只有烟云雾岚的地方,在她的耳边说几句想她的话。就是不说吧,也行,就看着她的双眼,以心事作舟,静静地漂入她那两泓清澈的湖中。或者,他想放纵的话,就流一阵思念的泪,在高处的天风中化成海雨。又或者,他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一辈子他的心中,有她,还有远方,还有登到最高处可以看到和看不到的山水。
然而,当他牵着她的手一级一级登上那座城,一级一级接近那只有烟岚的高处,他的眼中心中便只有她手心的温暖,她的呼吸,她的话语,她的笑容。他甚至想,管它什么远方,什么山水,什么天下,什么豪情,哪怕什么都没有,他只要有她,他就一辈子幸福着。幸福着。
他们终于登顶。近处,山川蜿蜒;远方,烟云飘渺。突然,巨大的孤独还是铺天盖地的向他围卷过来。神智恍惚中,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城垛上,面对着他,冷硬的话一字一字地吐向他。这辈子,你休想真正地拥有她。休想!他愤怒了。他想冲上去,和那个人影,和那个一辈子总躲在他心灵阴暗处的影子,就在这古老的高墙上,来一场旷世的决斗。可是,又一恍惚,他分明地看见,她和那影子并肩站在一起。一瞬间,他握紧的双拳无力地松开,他精神的所有武装都被缴械。他知道,他连决斗的权力都已经失去!
他想大吼,想怒吼,想吼出心中所有的郁积,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痛。他真的吼了。山鸣谷应,苍天变色,风云怒卷。
吼着吼着,泪,还是止不住簌簌地落下,落下。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咒骂自己,你他妈算个什么男人!是男人,你就笑着面对她,笑着面对那个影子,笑着面对所有的伤痛!好男儿,打落牙和血吞!
可是,泪,还是落下,落下。平时,伤啊痛啊,他都受惯了。今天,他就想在她的面前流泪,就想在他的月面前放肆地流泪,难道这也不行吗?上天啊,你说他是不是男人?你忍心说他,不是男人吗!
【3】也许,这世上最能体贴寂寞者的,是平静的江水。f县城脚下那条小河,就像一位最能安慰游子的母亲,你寂寞了吗你受伤了吗,有多少泪啊,你都可以痛痛快快地洒进她的怀,流进她的心。
看了两个晚上的水,那天下午,他终于带她去亲近那水。他们租了一条小船,在水面轻轻地划,悠悠地荡。太阳,酷烈的心也因他们的到来而柔软了许多。人们的眼中,他们是幸福得让人羡慕的一对。你看吧,划船的湘西汉子,那粗放中带着温柔的山歌,笑着向他们扑来了。游人桨下飞扬而起的水花,也冲着他们来了,冲着他们的幸福来了。
然而他的心中,始终藏着难以言说的痛,就像脚下的流水,只要谁的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水啊水,你受伤也那么美丽。可是你真的不痛吗?如果你痛,为什么不出一声?为什么那么多的时光与岁月从你心上冷酷而又残忍地划过,你都默默地忍着不出一声?也许啊,痛到深处自无声。没有谁,能够清楚地听到这世上最最痛苦的声音。
他于是想,我还能哭,我还有泪,我还可以怒吼,至少,这些声音我的月都能听到。那么,这一点点痛,也就如风,如云,如烟,如絮,一样轻一样淡了。就算啊,其它的一切都如风云烟絮一样地淡去,散去,至少我的月现在还在我的身边。你看啊,我的月在戏水了,她的笑多么灿烂,这一刻她连憔悴都没有了,她笑得多幸福!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看着我的月幸福更幸福的呢!
这样想着,他也脱下鞋,将双脚浸入水中,让解意的水轻慰他的肌肤,让心与水的心靠近,相融,让心中的一切郁积,缓缓地流入水的深处。
【4】小船靠岸时,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呼出在他心中堆积得太久的日子。然后,他握住她的手。他们一起登山。在与酷暑无关的宁静与阴凉的陪伴下,他们去探望半山石崖下那个大师的灵魂。
那个大师也真是安静得出众。大师让后人把大部分骨灰,撒进了脚下的水中,就如撒进了母亲的怀里。他想,那些骨灰,应该是大师一生的苦痛吧。既然*体已经寂灭,所有尘世间的苦痛也都应该散去,融入水中,随水而逝。那么,那小部分骨灰,一定是大师的灵魂了。那一缕剥去了红尘中所有落寞与苦痛的灵魂,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睡在了半山,睡在了一方有些怪异的石头之下。
那方石头,温柔处圆润,棱角处峥嵘。他想,作为物质的骨灰早已随风化入了虚空,那么,这石头,确定就是大师的灵魂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灵异的石头更有资格作为大师灵魂的外化,现身在这安静的山崖?
夕阳快要走了。不多的游人也向不远处那座城中开始闪烁的霓虹走去,向红尘走去。她握着他的手,伴他坐在石头的身旁。她没有说话,或者说了他也没有听得真切。但她手心的温暖似在告诉他,就算所有的都走了,月不走,月伴着你,陪那个安静寂寞的灵魂。
他紧握她的手,感受着,幸福着。尽管他心里知道,他的月终究也要走,过几天就走。但他想,没关系,他的灵魂已经接受身边那个灵魂的邀约,去一些只有松竹泉石的地方旅行。总有一天,那些什么落寞啊,什么苦痛啊,什么欲求啊,等等等等,都会从他的心上散落干净。
这样想着的时候,身边的暮色渐染渐浓,体贴地将他们隔在霓虹之外,喧嚷之外。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就对她说,明天,我们去看一个好大好大的石洞,一个神奇的石洞。那里面,可能有时空隧道吧。如果真有,我就牵着你的手,穿越过去。去另一个时代,去另一个世界,管它是唐宋明清,还是大西洋的大西国,还是太平洋的母大陆。那里,谁也不认识我们,我们谁也不认识。我就牵着你的手,到处闲走,瞎走,随心随意地走。月,你愿意吗?月,都越了时空了,你愿意一辈子跟我走吗?
他的月,黑亮的双眼望着他。
他的月,嫣然一笑。
2010、7、20——8、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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