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彼岸白萍洲2

发表于-2010年08月10日 下午5:22评论-0条

(一)

08年的时候,我在上海。

这里常年阳光充沛,空气中总是带着潮湿和海水的腥味,错综复杂的立交桥在高楼中间穿梭盘旋,天空却有着寂静清澈的蓝色。

来上海的第3个月,我把住所搬到了中环华夏路高架桥下面。一个人在家工作,给不知名的3家杂志投稿,有时候是文字,关于城市、流浪、不安、死亡;有时候是照片,破旧的房子、黄昏的寺庙、拾荒的男人、污浊的街道。

辰说,你的文字太过抑郁,为什么不写点积极的东西呢?

我笑笑。一个常常自省的女子,只是写出了她心灵深处的声音。如果没有一颗同样敏锐且细致的心,自然无法懂得。

他认真的看我。一个28岁英俊的男人,喜欢穿白色衬衫。在德国中心做策划工作。

(二)

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父母之间就有了争吵。

在医院家属区的老房子里,开始两个人大声的发泄,之后父亲沉默,母亲还在不停的说,终于按捺不住的父亲,拿起竹凳砸向木桌,然后独自走出家门。

我听到母亲痛哭的声音,她砸掉了厨房所有的碗。

我躲在床下,听着一个个破碎的声音,双手捂着耳朵,却捂不住我心里的恐惧。

你是我今生无法摆脱的罪。母亲突然尖叫着扑向我,失去控制,巴掌狠狠的打在我脸上,把我推到在地,拿起地上散落的竹木砸向我。

我看到她充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只可怕的兽类。

这个时候,我成了她唯一的敌人。

我忽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没有眼泪,一片空白。

第二天晚上,父亲回家,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从那时起,所有的人都不爱说话,再也没有过拥抱。父亲,母亲,和我。

父亲说,妞妞乖,跟爸爸来。

我记得那晚月光透过路旁的法国梧桐,洒在柏油路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我跟在父亲后面。

在菜市场的小吃店里,父亲给我要了一碗馄炖和一笼汤包。

我用手抓着,一个一个往嘴里塞,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饿。直到噎住的时候,眼泪开始控制不住的流下来。

父亲怔住了,他抬起手想抚摸我的脸,我固执的躲开,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他。

这样的愤怒、怨恨不断在三个人之间循环。

我开始慢慢的长大。

成长是件很痛苦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唯一的念想,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出走,走的越远越好。

(三)

小如打来电话,约我到高斯路上的哈尼酒吧。

我很少有女性朋友,我觉得大多数的女性都善于计较并十分谨慎,我更喜欢那些有内心丰富并且敏感而透彻的女子,而小如是我喜欢的女子,透彻不加修饰。

我经常和她在深夜的时候手拉着手走路,走累了,从24小时士多店买了啤酒,在门口坐半天;

她在我屋里留宿的时候,钻进我的被窝,抱着我的脖子跟我畅谈她的心情及往事;

一起躺在草地上,看着每一朵白云以优美的姿势飘过这个城市的上空;

……

酒吧里的音乐强烈的冲击着我的神经,空气里充斥着强烈的烟草味,那些在旋转的彩灯下沸腾的人群,变成了没有面容的木人。

我和小如坐下来,要了2杯调酒,清澈的蓝色,像上海的天空,名字叫梦幻。

梦幻,多么美的名字。

小如递给我一支烟,两个女子把头凑在一起点着。

我终于和他在一起。小如说。

你是说那个你追了6年的同学?

小如微笑,点点头。

6年的时间,实属不易,小如从高中到大学,从家乡到了上海,一路跟随。

为了6年,干杯。我说。

小如拉着我走进舞池,她把发绳解开,长发如海藻一样披散开来,偶尔在灯光下闪现的脸,如一朵开的正艳的鲜花。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出酒吧。

起风了,吹到脸上,片刻的清醒与舒适。小如忽然甩开我奔跑起来,然后回头喊道,蓝,你知道吗,我很开心啊。

是的,小如,你很开心。

我看着她,心想,用6年的时间来喜欢一个人,真是一种幸福。

17岁的时候开始谈恋爱,高大而英俊的男生,比我高一届的学长。他的手掌很大很暖。我们在他租的房子里,亲吻,做爱,我皮肤的伤口暴露在他面前,一览无遗,他的手指抚摸它们,像泉水一样流过我的肌肤,我听到它们饥渴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他,因为我从未了解过爱情的真相和寓意,我只是如此贪婪他手指的那一点点温度,痛苦而短暂,盲目而充满野心。

(四)

12岁的时候,我开始原谅我的母亲。

当一个女人想用一个孩子拴住一个男人时,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独自在窗口抽烟,然后幽幽的看着我。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精神每况愈下,渐渐的开始不认识人,除了我。

终于,她疯了。

母亲说,你是我今生无法摆脱的罪。在精神病院里,她见到我,总是这样说。她只记得我,因为我是她和父亲之间唯一剩下的联系,因为在父亲出走后,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敌人。

上高中的时候我开始经常出现头晕和心痛。直到有一次在教室里昏倒。

当父亲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醒来,医生说,初步诊断是心肌炎。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病。但我从他凝重的表情上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哭泣。在病房的门外,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小声的呜咽。

我看见一个男人是那样的无助,为了他唯一的女儿。我慢慢的蹲下去,双手抱着头,开始流泪。

(五)

送完小如回到家里,已经深夜12点钟。

开门的时候看到一双男人的皮鞋。我知道辰在。

我进卧房的时候辰正在看一本杂志,他听到声音抬起眼睛看我,然后对我张开双手。我走过去和他拥抱在一起。他把脸无力的埋在我胸前,整个气息覆盖了我,他的身体化成一片温暖而汹涌的潮水,我沉浸其中……

早上睁开眼睛,看着身边这个熟睡的男子。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胸前,我轻轻抚摸他的脸,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 

我起身做早点。冰箱里塞满了食物。每个星期我都会去超市采购食物,用它们把冰箱填满,面包、水饺、馄饨、苹果。

我是如此溺爱自己的胃,不让它受到一点点的饥饿。

饥饿对我来说是太可怕的空虚。

煎香肠的时候,辰从后面轻轻的抱住我。脸在我的脖子上来回摩挲。

我拍拍他的头。一会就好了,在餐厅等我。

辰的手机响了。辰顿了一会,然后走到阳台。

好的,我知道了。我下午就赶回去。上午还有个会议……

他用温和忍耐的语气应对着。

我知道是他老婆和女儿打来的电话。

辰挂了手机,看着我。

我说,快吃吧,牛奶快凉了。语气里不带任何色彩。

两人安静的吃完早餐。

辰走的时候再次拥抱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你要乖乖的。他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消失在我的眼前,直到听不见足音。

我躺在床上,还能闻到枕头上辰淡淡的气味。窗外有小鸟飞过的声音。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认识辰是在朋友的party上,当时我豪无索味的独自站在阳台上。

他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他。时间在那一刻定格。我看见一个英俊的男子,端着一个酒杯,背影是黄色明亮的灯光。

后来,每次回忆认识辰的时候,控制我的总是昏黄且明亮的一片,辰微笑的看着我,如同被催眠,那样的不真实。

辰走过来,我问,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说,早听朋友说起你,说你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说走就走,没有定数。

我轻轻的笑。

是什么?他问,是什么让你一直出走不肯停留?

我们那么容易被生活所淹没,只有在接近自然的时候,才能看见自己的灵魂,看着自己的心是如何的在满与空之间游离。

你是一个空旷的女子。沉默半天之后,他说了这样的话。

(六)

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跑到城东外的田野里,不停的走,直到天黑,不觉得疲惫。

周围漆黑一片,只能看见远处村落里隐约的灯火。

我终于可以离开。

离开之前的头一天,我去医院看母亲。

隔着病房的栅栏,我看见她站在墙角,眼睛一直看着天花板,嘴里轻轻的哼着。我听不见她唱的是什么,只看见她露出了笑容。

没有心痛,没有眼泪,也没有绝望,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状态,我终于可以安心。

从医院回来,我看到父亲在厨房里忙碌。

我站在厨房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父亲开始衰老。他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变老的?

父亲做了一桌丰富的菜。红烧排骨,西兰花,酱爆茄子,五香牛肉,都是我喜爱的食物。

父亲显得格外的高兴。

你不在的时候,邻居们过来跟我道贺,你李奶奶和刘阿姨都来了……

我上街给你买了两套衣服,放在你床头的柜子上,等会你试试看是否合身……

你的行李我都给你收拾好了,2个箱子,我想你十一的时候会回来,所以初秋的衣服带的不多……

药品我放在红色箱子里,在那个紫色的收纳包里……

他边喝白酒边说。他好像要把这些年该说但没有说的话一次说完。

我迅速的吃完饭,径直走进卧室,关上房门。

我变的跟父亲一样沉默。

(七)

8月,上海开始刮台风。

每年一季的台风横扫整个城市的时候,乌云离楼顶那样近,顷刻间大雨倾斜,伴随着轰隆隆的雷电。

小如突然出现我的面前,浑身潮湿,雨水顺着她的长发往下滴。

她一句话不说,只是蜷起身体躺在床上。

拿毛巾给她擦拭,她浑身颤抖。我什么也不问,我知道她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我把卧室的门关好后出来,然后在客厅里对着电脑写字,抽烟。

黄昏的时候,我在厨房里做饭。小如开门出来,我已经把饭菜布置好,桌子上放了一片红酒。

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看见他家洗漱台上有sk-ⅱ的口红。她终于开口,那不是我的。

一瓶红酒喝完的时候,我们俩倒在床上。

小如,我们可以只爱自己么?我说。

可是,我不能离开他,每天我要抱着他的手才能入睡。

她忽然崩溃,把头埋进枕头里哭泣。

我轻轻的叹息,我不再认为用6年的时间来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幸福的事。

第二天晚上辰来了,我们坐在沙发里看电视,都没有说话。

我们之间很少交谈,他是这个城市的精英,讲究的是利润、效率、谈判,而我是个不受拘束的女子,一个一直漂泊的异乡客,只是以卖字和照片为生。

时钟一秒一秒的走着。我突然关掉电视,把脸枕在他的手心里。

我说,辰,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是个暂居的人,不知道为何而来,也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去处。对你而言我亦是如此。

我不能够了解你,始终不了解,你与其他人有太多的不同。他轻轻的叹息。

我是一个不理尘事的人,能够接受那些看似极不合理的东西,像个任性的孩子,无所顾忌,可事实上却伤人伤己,这不是我本意。

可是你从来对我不曾有过任何要求,就是这样才让我感到心疼。

我笑,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够索取的,否则得到的也只是别人的施舍,自己给自己的耻辱。

话刚说完,我开始后悔。我不应该把话说的太透彻,让彼此都没有了余地。毕竟他对我很好,他会帮我拉直我睡觉时蜷缩起来的膝盖,在我生病的时候哄我吃药,给我做饭,他给了我所缺失的温暖和关爱。

我清楚的知道我们这样的时日不多。我只是一片空旷的原野,而辰是个爱逃课的学生,偶遇到那片让他感到新奇的地方,但是终归不属于那里。

(八)

我又出现频繁的头晕。

我经常梦见我的父亲,那个被我遗弃在离自己千里之外的人,那个让我漂泊在异乡不能回家的人,梦里相见,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我们亦只有不动神色的观望,从不说话,没有倾诉。

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窗外的阳光格外的刺眼。

我忽然很想看到辰,想看看工作中的他是什么样子。

下楼拦了辆出租往德国中心走,车开到科苑路的时候前面聚集了很多人。有个警察过来说前面交通限制不能通过,司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宝园软件有人跳楼。

宝园软件?我的心骤然间疼痛了一下,赶紧跳下车,挤进人群。让开!让我进去!我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我看见小如坐在7楼的广告牌上,她仰头看着天空,踢着双腿。 

小如!小如!我大声的喊,不要!我开始痛哭。

她低下头在人群中找到我,然后冲我浅浅的一笑。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惊叫声,我看到小如落在我面前,像没有声音的落叶。

我的眼前漆黑一片,我看见自己光脚走在一条隧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开始向着远处有光亮的地方奔跑,我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终于到了,猛烈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了那两间老式的瓦房,墙角长着潮湿的苔藓,我推开门,看见了母亲,她转过头来,幽幽的对我笑,那张脸随即换成了小如……

满脸眼泪的惊醒过来,我闻到强烈的消毒水味道,我开始清醒,知道自己在医院里。

旁边站着医生和警察,医生说没有大碍,警察问医生能不能对我进行询问,我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我对医生说我只想早点回家,那个文质彬彬年轻的男医生对警察摇摇头,然后对我说,回去要多注意休息和营养,你怀孕了。

(九)

我的睡眠时间开始减少,常常在阳台上看着路灯亮起、熄灭,天空开始发白,寂静的街道开始变的喧闹,车子越来越多。

我独自一个人去外滩,看着对岸辉煌的灯光映照下的法国建筑,身边偶尔经过安静或者喧嚣的人群。

我站在天桥上,抬头看大朵的白云依旧飘过天空,不会为谁停留。

十月份的时候,我开始收拾行李。我想我一直都是心灰意冷的人,唯有离开,保持距离。我所有的行李是2个大箱子,还有我肚子里,我和辰的孩子。

陌生的北方的城市,我开始一个人生活。也许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一个人离开家,遇到小如和辰,然后小如离开了我,我离开了辰。

一段忙碌的生活,白天在网络公司工作,夜晚在租赁的屋子里赶稿。我的时日不多,我需要挣很多的钱来抚养自己和即将出生的孩子。

天蓝蓝的日子,我带着我还未出世的孩子去天桥上看云;我会告诉它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我不想遗忘他们,包括痛苦的、快乐的。

晚上从公司回家,在地铁里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挂掉不接,然后又响起来。闭上眼睛不看,再次挂断。

到家打开电脑,看见qq里辰的头像在闪烁。

裳,我一直在找你,请给我电话。

我离开桌子,倒了一杯水,站在窗口向外望着通透的灯火。我知道这一刻辰和我一样也在观望,然后想起一个叫裳的人,那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女子。

我开始相信我们是爱过的。只是爱一个人充满了变数,我需要要后退一步,才能够看的清楚。

我回头,看见小如,她穿着白色的衣裙,在月光下发着幽蓝的光,面带微笑,缓缓的坐在沙发肩上,轻轻的哼着歌,低沉的声音无限婉转: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把芬芳留给年华

彼岸没有灯塔

我依然张望着

天黑刷白了头发

……

我望着她,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并且开始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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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纯属巧合点评:

很生活化的小说,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