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8年的时候,我在上海。
这里常年阳光充沛,空气中总是带着潮湿和海水的腥味,错综复杂的立交桥在高楼中间穿梭盘旋,天空却有着寂静清澈的蓝色。
来上海的第3个月,我把住所搬到了中环华夏路高架桥下面。一个人在家工作,给不知名的3家杂志投稿,有时候是文字,关于城市、流浪、不安、死亡;有时候是照片,破旧的房子、黄昏的寺庙、拾荒的男人、污浊的街道。
辰说,你的文字太过抑郁,为什么不写点积极的东西呢?
我笑笑。一个常常自省的女子,只是写出了她心灵深处的声音。如果没有一颗同样敏锐且细致的心,自然无法懂得。
他认真的看我。一个28岁英俊的男人,喜欢穿白色衬衫。在德国中心做策划工作。
(二)
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父母之间就有了争吵。
在医院家属区的老房子里,开始两个人大声的发泄,之后父亲沉默,母亲还在不停的说,终于按捺不住的父亲,拿起竹凳砸向木桌,然后独自走出家门。
我听到母亲痛哭的声音,她砸掉了厨房所有的碗。
我躲在床下,听着一个个破碎的声音,双手捂着耳朵,却捂不住我心里的恐惧。
你是我今生无法摆脱的罪。母亲突然尖叫着扑向我,失去控制,巴掌狠狠的打在我脸上,把我推到在地,拿起地上散落的竹木砸向我。
我看到她充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只可怕的兽类。
这个时候,我成了她唯一的敌人。
我忽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没有眼泪,一片空白。
第二天晚上,父亲回家,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从那时起,所有的人都不爱说话,再也没有过拥抱。父亲,母亲,和我。
父亲说,妞妞乖,跟爸爸来。
我记得那晚月光透过路旁的法国梧桐,洒在柏油路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我跟在父亲后面。
在菜市场的小吃店里,父亲给我要了一碗馄炖和一笼汤包。
我用手抓着,一个一个往嘴里塞,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饿。直到噎住的时候,眼泪开始控制不住的流下来。
父亲怔住了,他抬起手想抚摸我的脸,我固执的躲开,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他。
这样的愤怒、怨恨不断在三个人之间循环。
我开始慢慢的长大。
成长是件很痛苦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唯一的念想,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出走,走的越远越好。
(三)
小如打来电话,约我到高斯路上的哈尼酒吧。
我很少有女性朋友,我觉得大多数的女性都善于计较并十分谨慎,我更喜欢那些有内心丰富并且敏感而透彻的女子,而小如是我喜欢的女子,透彻不加修饰。
我经常和她在深夜的时候手拉着手走路,走累了,从24小时士多店买了啤酒,在门口坐半天;
她在我屋里留宿的时候,钻进我的被窝,抱着我的脖子跟我畅谈她的心情及往事;
一起躺在草地上,看着每一朵白云以优美的姿势飘过这个城市的上空;
……
酒吧里的音乐强烈的冲击着我的神经,空气里充斥着强烈的烟草味,那些在旋转的彩灯下沸腾的人群,变成了没有面容的木人。
我和小如坐下来,要了2杯调酒,清澈的蓝色,像上海的天空,名字叫梦幻。
梦幻,多么美的名字。
小如递给我一支烟,两个女子把头凑在一起点着。
我终于和他在一起。小如说。
你是说那个你追了6年的同学?
小如微笑,点点头。
6年的时间,实属不易,小如从高中到大学,从家乡到了上海,一路跟随。
为了6年,干杯。我说。
小如拉着我走进舞池,她把发绳解开,长发如海藻一样披散开来,偶尔在灯光下闪现的脸,如一朵开的正艳的鲜花。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出酒吧。
起风了,吹到脸上,片刻的清醒与舒适。小如忽然甩开我奔跑起来,然后回头喊道,蓝,你知道吗,我很开心啊。
是的,小如,你很开心。
我看着她,心想,用6年的时间来喜欢一个人,真是一种幸福。
17岁的时候开始谈恋爱,高大而英俊的男生,比我高一届的学长。他的手掌很大很暖。我们在他租的房子里,亲吻,做爱,我皮肤的伤口暴露在他面前,一览无遗,他的手指抚摸它们,像泉水一样流过我的肌肤,我听到它们饥渴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他,因为我从未了解过爱情的真相和寓意,我只是如此贪婪他手指的那一点点温度,痛苦而短暂,盲目而充满野心。
(四)
12岁的时候,我开始原谅我的母亲。
当一个女人想用一个孩子拴住一个男人时,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独自在窗口抽烟,然后幽幽的看着我。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精神每况愈下,渐渐的开始不认识人,除了我。
终于,她疯了。
母亲说,你是我今生无法摆脱的罪。在精神病院里,她见到我,总是这样说。她只记得我,因为我是她和父亲之间唯一剩下的联系,因为在父亲出走后,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敌人。
上高中的时候我开始经常出现头晕和心痛。直到有一次在教室里昏倒。
当父亲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醒来,医生说,初步诊断是心肌炎。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病。但我从他凝重的表情上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哭泣。在病房的门外,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小声的呜咽。
我看见一个男人是那样的无助,为了他唯一的女儿。我慢慢的蹲下去,双手抱着头,开始流泪。
(五)
送完小如回到家里,已经深夜12点钟。
开门的时候看到一双男人的皮鞋。我知道辰在。
我进卧房的时候辰正在看一本杂志,他听到声音抬起眼睛看我,然后对我张开双手。我走过去和他拥抱在一起。他把脸无力的埋在我胸前,
早上睁开眼睛,看着身边这个熟睡的男子。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胸前,我轻轻抚摸他的脸,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
我起身做早点。冰箱里塞满了食物。我每个星期都会去超市采购食物,用它们把冰箱填满,面包、水饺、馄饨、苹果。
我是如此溺爱自己的胃,不让它受到一点点的饥饿。
饥饿对我来说是太可怕的空虚。
煎香肠的时候,辰从后面轻轻的抱住我。脸在我的脖子上来回摩挲。
我拍拍他的头。一会就好了,在餐厅等我。
辰的手机响了。辰顿了一会,然后走到阳台。
好的,我知道了。我下午就赶回去。上午还有个会议……
他用温和忍耐的语气应对着。
我知道是他老婆和女儿打来的电话。
辰挂了手机,看着我。
我说,快吃吧,牛奶快凉了。语气里不带任何色彩。
两人安静的吃完早餐。
辰走的时候再次拥抱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你要乖乖的。他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消失在我的眼前,直到听不见足音。
我躺在床上,还能闻到枕头上辰淡淡的气味。窗外有小鸟飞过的声音。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认识辰是在朋友的party上,当时我豪无索味的独自站在阳台上。
他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他。时间在那一刻定格。我看见一个英俊的男子,端着一个酒杯,背影是黄色明亮的灯光。
后来,每次回忆认识辰的时候,控制我的总是昏黄且明亮的一片,辰微笑的看着我,如同被催眠,那样的不真实。
辰走过来,我问,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说,早听朋友说起你,说你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说走就走,没有定数。
我轻轻的笑。
是什么?他问,是什么让你一直出走不肯停留?
我们那么容易被生活所淹没,只有在接近自然的时候,才能看见自己的灵魂,看着自己的心是如何的在满与空之间游离。
你是一个空旷的女子。沉默半天之后,他说了这样的话。
(六)
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跑到城东外的田野里,不停的走,直到天黑,不觉得疲惫。
周围漆黑一片,只能看见远处村落里隐约的灯火。
我终于可以离开。
离开之前的头一天,我去医院看母亲。
隔着病房的栅栏,我看见她站在墙角,眼睛一直看着天花板,嘴里轻轻的哼着。我听不见她唱的是什么,只看见她露出了笑容。
没有心痛,没有眼泪,也没有绝望,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状态,我终于可以安心。
从医院回来,我看到父亲在厨房里忙碌。
我站在厨房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父亲开始衰老。他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变老的?
父亲做了一桌丰富的菜。红烧排骨,西兰花,酱爆茄子,五香牛肉,都是我喜爱的食物。
父亲显得格外的高兴。他
你不在的时候,邻居们过来跟我道贺,你李奶奶和刘阿姨都来了……
我上街给你买了两套衣服,放在你床头的柜子上,等会你试试看是否合身……
你的行李我都给你收拾好了,2个箱子,我想你十一的时候会回来,所以初秋的衣服带的不多……
药品我放在红色箱子里,在那个紫色的收纳包里……
他边喝白酒边说。他好像要把这些年该说但没有说的话一次说完。
我迅速的吃完饭,径直走进卧室,关上房门。
我变的跟父亲一样沉默。
那个夜好漫长
(七)
8月,上海开始刮台风。
每年一季的台风横扫整个城市的时候,乌云离楼顶那样近,顷刻间大雨倾斜,伴随着轰隆隆的雷电。
小如突然出现我的面前,浑身潮湿,雨水顺着她的长发往下滴。
她一句话不说,只是蜷起身体躺在床上。
拿毛巾给她擦拭,她浑身颤抖。我什么也不问,我知道她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我把卧室的门关好后出来,然后在客厅里对着电脑写字,抽烟。
黄昏的时候,我在厨房里做饭。小如开门出来,我已经把饭菜布置好,桌子上放了一片红酒。
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看见他家洗漱台上有sk-ⅱ的口红。她终于开口,那不是我的。
一瓶红酒喝完的时候,我们俩倒在床上。
小如,我们可以只爱自己么?我说。
可是,我不能离开他,每天我要抱着他的手才能入睡。
她忽然崩溃,把头埋进枕头里哭泣。
我轻轻的叹息,我不再认为用6年的时间来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幸福的事。
晚上辰来了,我们坐在沙发里看电视,都没有说话。
时钟一秒一秒的走着。我突然关掉电视,把脸枕在他的手心里。
我说,辰,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是个暂居的人,不知道为何而来,也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去处。对你而言我亦是如此。
我不能够了解你,始终不了解,你与其他人有太多的不同。他轻轻的叹息。
我是一个不理尘事的人,能够接受那些看似极不合理的东西,像个任性的孩子,无所顾忌,可事实上却伤人伤己,这不是我本意。
可是你从来对我不曾有过任何要求,就是这样才让我感到心疼。
我笑,可是有些东西不是要去索取的,否则得到的也只是别人的施舍,自己给自己的耻辱。
话刚说完,我开始后悔。我不应该把话说的太透彻,让彼此都没有了余地。毕竟他对我很好,他会帮我拉直我睡觉时蜷缩起来的膝盖,
我想我只是一片空旷的原野,而辰是个爱逃课的学生,偶遇到那片让他感到新奇的地方,仅此而已。
(八)
我又出现频繁的头晕。
我经常梦见我的父亲,那个被我遗弃在离自己千里之外的人,那个让我漂泊在异乡不能回家的人。我们从不说话,没有倾诉。梦里相见,也是不动神色的观望,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不可触摸。
我梦到我自己光脚走在一条隧道里,旁边没有人,我开始向着有光亮的地方奔跑,我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到了出口,我看见了家里那两间老式的瓦房,墙角长着潮湿的苔藓,我推开门,看见了我的母亲,她转过头来,幽幽的对我笑,忽然她伸出长满长长指甲的手,向我扑来……
满脸眼泪的惊醒过来,到客厅急促的喝完一杯凉水,镇定下来。
今天外面的阳光格外的刺眼。
我忽然想去看看辰,想看看工作中的他是什么样子。
下楼拦了辆出租往德国中心开去,走到科苑路的时候前面聚集了很多人。有个警察过来说前面交通限制不能通过,司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宝园软件有人跳楼。
宝园软件?我的心骤然间疼痛了一下,没有了思维,我跳下车,挤进人群。让开!让我进去!我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我看见小如坐在7楼的广告牌上,她仰头看着天空,踢着双腿。
小如!小如!我大声的喊,不要!
她听到我,低下头来看我,然后冲我微笑。
人群中的爆发出惊叫声,我看到小如掉落下来,像没有声音的落叶。
从医院醒来后,警察对我进行了问话。
我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我对医生说我想早点回家,那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的男医生看看我,说,回去要多注意休息和营养,你怀孕了。
我的睡眠时间开始减少,常常在阳台上看着路灯亮起、熄灭,天空开始发白,寂静的街道开始变的喧闹,车子越来越多。
我独自一个人去外滩,看着对岸辉煌的灯光映照下的法国建筑,身边偶尔经过安静或者喧嚣的人群。
我站在天桥上,抬头看大朵的白云依旧飘过蔚蓝的天空,不会为谁停留。
十月份的时候,我开始收拾行李。我想我一直都是心灰意冷的人,唯有离开,保持距离。我所有的行李是2个大箱子,还有我肚子里,我和辰的孩子。
陌生的北方的城市,我开始一段忙碌的生活,白天在网络公司工作,夜晚在租赁的屋子里赶稿。我需要挣钱来抚养自己和即将出生的孩子。
晚上从公司回家,在地铁里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挂掉不接,然后又响起来。闭上眼睛不看,再次挂断。
到家打开电脑,看见qq里辰的头像在闪烁。
裳,我一直在找你,请给我电话。
我离开桌子,倒了一杯水,站在窗口向外望着通透的灯火。我知道这一刻辰和我一样也在观望,然后想起一个叫裳的人,那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女子。
我开始相信我们是爱过的。只是爱一个人充满了变数,我需要要后退一步,才能够看的清楚。
我回头,看见小如,她穿着白色的衣裙,在月光下发着幽蓝的光,面带微笑,缓缓的坐在沙发肩上,轻轻的哼着歌,低沉的声音无限婉转: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把芬芳留给年华
彼岸没有灯塔
我依然张望着
天黑刷白了头发
……
我望着她,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并且开始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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