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淫雨在户外哭泣,路灯莹弱街沉寂。这样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站在阳台上,窗外有无数个眼睛,那是灯光落在树叶上反射出来的光,我愣愣地呆呆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凄楚之中。
我多想能有一次,那怕是只有一次,象从前那样,喊一声“妈妈,我明天想吃你做的玉米面菜团子。”“老姑娘,妈明天就做给你吃!”
我常常遗憾,母亲病重前,陪伴她的时间太少。就是病重期间,也是姐姐和二个嫂子陪她的时间多。那时的我年轻贪玩耍,感觉不到真的有一天母亲不在了,我会如此难过。
父亲说母亲年轻时,非常漂亮,又因为善良、手巧,深得十里八村人的称赞,父亲娶到家后,特别珍爱母亲这份感情。为了不让母亲在农村吃苦种地,毅然决然领着母亲和二个孩子,从农村逃了出来。这也是后来大伯母和二伯母最羡慕母亲的一个方面。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常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讲她家的往事——两个舅舅,一个大姨。外公重男轻女,让舅舅多读书,两个舅舅全是高小,而母亲和大姨只念初小。外公去世得早,家中全靠外婆含辛茹苦支撑着。
“你大姨早早地嫁人了,你大姨夫是个好吃懒坐的人,什么农活都不干,每天还得三顿酒,你大姨稍侍候不顺他心,还得挨他的骂,你大姨呀,一年到头也不回你姥姥家。唉,她就这命了。”
“你不想我大姨吗?”
“怎个不想啊,有啥办法呢?你大舅可是个孝子,你二舅啊,考个什么工程师,毕业就去了河北省的一个军工厂了,很少回家,你姥姥的一切生活全靠你大舅照料了。唉,什么时候能把你姥姥接到咱家就好了……”
母亲边说眼泪簌簌地落下,落在手背上,也不抬头,继续脚登缝纫机为我改姐姐穿过的衣服。
父亲知道母亲想我的外婆,转年就去农村,真的把外婆接来了。母亲看到了她的母亲,高兴得天天干起活来,更不知道什么是累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我排行最小,上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父亲在林业局当工人,每天靠手中的搬钩(一种用来装搬运原木的工具)攥钱养家。母亲深知父亲的劳累,不但一家老小吃饭,洗衣,种菜园等一人全包。
“老李,你就不能歇一会呀!”
看到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辛苦劳做,外婆很是心疼。操着怪怪的口音向外屋喊着。母亲说外婆是辽阳人,玩皮的我有时也学上几句辽阳话。
外婆与我们共同生活了两年,舅舅说外婆年岁大了,身体愈况不行,便把老人家又接回到了农村。后来,我再没有见到过外婆。外婆病重的时候,母亲去农村侍候她三个多月,直至病故。
这些烙在我脑海中记忆的碎片,就是年幼的我对母亲身世的了解。因我与哥姐们年龄相差得多,他们很少与我聊天,更不用说谈论起自己的母亲了。我做了母亲后,从姐姐的口中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满族人。就是那时起,我才慢慢读懂了母亲的心。也正是这一年我写了散文诗《家乡的山路》。
在这个淫雨潇潇的孤独的黑夜里,我好想念我的母亲。
我愣愣地呆呆地看着窗外,明天就是五月初七了。
二
母亲是个善良谦和的女性,父亲哥三个,按生活水平,我们家不是最好的,用父亲的话说“只有你妈才能让你奶奶高兴”。因为母亲很顺从奶奶,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妈妈,我也想*奶奶的白米饭!”那时,不满七岁的我,每天扒在锅灶边看着妈妈用小布袋在玉米楂子粥里煮的白米饭馋涎欲滴。
“你奶奶呀,命苦,你爹一岁时,你爷爷就没了。你的二个姑和二个大伯,连楂子粥都难得吃上呢。听你奶奶说你爹还是喝米汤长大的……”
一个九口之家,每月领到的一点点细粮全部留给奶奶吃。只有到了过年,我们才有奶奶一样的待遇。
奶奶若是睡着了,妈妈就会把我和爱吵闹的二哥撵到外面去玩。
奶奶病故是晚上睡觉,早上再没有醒来。她这样急匆匆的离去,让妈妈难过了好久。
长大后,我才懂得母亲为何这样善待奶奶,原来父亲的一家是依赖于奶奶而活下来,像蒜苗之依赖于一棵蒜。母亲知道父亲的母亲是一位一无所有的坚强而伟大的母亲,所以体恤她,孝顺她。
我对婆婆的爱正是由母亲留传而来。对于那个久远文化落后的年代,父母用行动教育我们成长,这也许是家庭教育唯一的方法,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听姐姐说自然灾害那年,哥姐们都没有挨饿。当时父亲在林场小工队作业,早出晚归。家里粮食少,母亲说必须先让父亲吃饱,为了让一大家子人不饿着肚子。母亲毅然开荒种地,种了大面积的玉米和土豆,同时还喂了两头肥猪,十几个蛋鸡。
是的,当年我们似乎不知道心疼母亲,我们都以为母亲是累不垮的。我们都以为母亲天生就是那样一个劳碌不停而又不觉累的女人。其实母亲累垮过多次,也就是这一年妈妈得了支气管哮喘病。因舍不得花钱治病,就落下了病根,到了冬季更为严重。
记得看动物世界,马哈鱼产子的过程:每年的春季,马哈鱼在交配、产卵过程中停止进食,进入繁殖期的马哈鱼拖着臃肿的身体逆流而上、长途跋涉,最终到达土质疏松的地带,然后挖洞产卵,此时它们已是伤痕累累、精疲力竭,耗尽体内营养,马哈鱼在艰难的产卵后,很快死亡。 刚孵化出来的小鱼还不能觅食,靠吃母体长大,马哈鱼母体保证了子女出生时有充足的食物。
人与动物都有着相同的伟大的母爱。我们的父辈都会有着相同的经历,那个年代的他们上有父母,下有多个儿女,他们靠出卖自己的体力养家糊口。而伟大的母亲们默默无闻的在家庭中做后方的努力,她们平凡,普通,最出色的品德就是吃苦耐劳,奉献自己。
濛濛细雨似停了,却又下了起来。窗外的树叶在细雨微风中摇来摇去。莹弱的路灯懒懒地照着四周……
三
我在家里排行最小。那时,姐姐和哥哥凡事都谦让我。邻里的小朋友可不这样,一次因为让路与一个男孩子骂阵。正好赶巧二哥放学,不问青红皂白,放下书包就冲了上去与这位比他还高半头的男孩子拼打在一起。当然,吃亏的还是我们,哥哥的衣服袖子被扯坏。回到家我们向母亲哭述着自己的遭遇,求得母亲的援助。
母亲耐心认真地听,不打断我们的话。直至我们没什么补充才平静地作出她的结论,这是母亲一贯的做法。
母亲平淡地说:“怨你们自己呀,这挨打属应该。都是孩子,人家长你几岁,本该你给人家让路。凭什么让人家给你让路呢?还有你,当哥的遇事不冷静,不问为什么你妹妹和他骂阵,冲上去自找挨打。这是教训!”
母亲往往像一位法官,不仅劝慰着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之间的你多我少,同时还得安抚我们与邻里之间的冲突。从不用大道理教训我们,一向是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尽在在谆谆教导之中。而且始终保持绝对的公平与公正。让我们心与口一同接受她的批评。
……
那一年,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初中,被分到重点班。母亲非常高兴。
“咱家今个吃饺子,老姑娘考上了中学了!”妈妈边和面,边和哥姐们说。
“你二哥呀,学习不用功。他要是象你这样,妈就省心了。”
二哥比我大两岁,比我高两个年级,是班里的纪律班长,同学们都很听他的指挥,我很崇拜二哥。他很贪玩,喜欢武枪弄棍。他的手刻木枪,可以装半个纸箱,与伙伴们对阵,和电影上的人物一样威风凛凛。
一次二哥拿回家来四把笤帚。高兴得进门就喊:“妈妈!以后咱家别再用笤帚头扫地了。”
“哪来的?”
“我和佼小在学校玩,发现学校仓库的窗户开着,我们爬进去拿的。”
“哪拿来的,送哪去!咱家是穷,那也不允许你们这样去偷,把这东西送回去,否则不许回家吃饭!”母亲脸上庄严多于谴责。
二哥刚刚高兴的脸上这会流出了委屈的眼泪。
三姐看着妈妈没敢说一句话,她给二哥使个眼色,暗示他快送快回。
他只好把笤帚送给了佼二小。
时隔二十年后,二哥担任公安分局副局长。一次到看守所检查指导工作,他惊奇地发现这位儿时的发小正在这里服刑。
这件事促动了我的心,我一直用这事正反两方面的道理,教育我成长中的儿子。
我望着窗外,路灯还在亮着,雨中的夜晚冷静而漠然。
四
沉思在这淫雨之夜,不免让我想起自己曾经是那样地喜欢冬季,是那样地希望这夏天的季节快快地扯着秋天的手远去,祈盼大雪纷飞的冬天给母亲带来清闲与宁静。
春到秋是农忙季节,母亲的大部时间是在农田里,头顶烈日,面朝黑土,挥汗如雨地辛苦劳作。晴天苍蝇叮,阴天蚊虫咬。农田离居民区较远,母亲的午餐是自带的玉米饼子和一块咸菜,喝的是山沟里水。
每天夕阳斜下时,我背着书包宁愿多绕过一条小河和几十户人家的路程,去看一眼广袤绿色的田野。远远望去,无际的绿田里点缀着一顶顶草帽,收获时的场面不亚于荷兰画家凡高的《收获景象》。我无法找到哪个是我的母亲,只有站在高坡上,等待着我的母亲擦汗时,向我微笑着挥挥手。她的那双满是硬茧的手仿佛触摸到了我的脸,有点刺痛,心中却有幸福的满足。
每到星期三的晚上,是生产队委员例会日。我常扯着母亲的衣襟去参加生产队会议。母亲是居民组长,又是生产队委员。生产队的一间大屋子里挤满了人,这里就是生产队办公室。母亲参加生产队委员会议,多半是给社员评工分。我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你说这个社员给7分不合理,她说那个社员给5分太低。
“下面先由刘会计把这星期社员的工分情况说给大家,然后由大家做最后的评定。”
每一次开会,付阿姨都是这样主持会议。付阿姨有文化,人品好,又深受社员的信认,是近百名社员选上来的生产队长。
“贾姐,你对全体社员这个星期计工分情况的有意见吗?”付阿姨问道。
“我认为这个星期社员计工情况还是合理的。但是我认为应该给甄永兰多记0.2分。虽然她儿子犯病耽误了半天工,但是上星期咱们生产队的火炕是她家老苏给搭砌的,墙壁也是老苏主动帮咱们粉刷的,她家情况很特殊。”
每次召开工分会议,母亲从未提出过异议。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第一次在生产队会上发表自己的见解,也从未见母亲如此激动过。
“我同意贾姐的意见。甄永兰平时总是早出工,晚歇工。干活从不藏心眼,我们这次就多给她记0.2分吧。”
“我同意!”
“我也同意!”
这一场面成为我童年永恒的记忆。也许母亲为甄阿姨争得的这仅仅的0.2分,会给她的家庭解决很大地难题。
五
冬天终于向我们走来了。
雪虐风饕,朔风凛冽。零下四十度的寒冬,因班级取暖简陋,我的手和脚都会发生大面积的冻疮,甚至溃疡而流黄水。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我对冬的眷恋。
“贾姐,在家吗?求你给我们家小三和小四做两件上衣!”
母亲刚刚送走前院的刘婶婶,又把东院的李婶婶迎进院来。有着“大白鹅”绰号的李婶的脚刚一迈进大门,就喨着嗓门嚷着。
母亲的服装缝纫技术在邻里堪称一流。我和哥姐们所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母亲自行设计与剪裁的。走在大街上,小孩子羡慕我们,大人家们称赞母亲。邻近春节,母亲常常是挑灯夜战。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常常看到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为我们姐妹赶做鞋子。
“妈妈,你怎还不睡觉呀,鞋子明天再做吧?”
“你睡吧,快过年了,你马婶家的一件上衣,你张大娘家的两条裤子,还有咱们自家的衣服和鞋都没做呢。”
求母亲设计剪裁的人很多很多,包括亲戚、朋友、邻里、哥姐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母亲多半是白天做缝纫机活,晚上做鞋子。看到母亲左手拿着鞋底儿,右手同时拿着两个针,一个是代木棒的针锥子, 另一个是连着绳的大钢针,这一双手上下翻飞,煞是麻利。
每当我们穿上一双崭新的鞋子,母亲的手指也就又多了一道硬茧。
三姐继承了母亲的这一优点,她学到了母亲的一手极好缝纫技术。后来成为沙发厂的一名顶尖设计剪裁师。每当邻居们提起三姐,母亲总是引以为自豪。
我成家多年后,母亲依然舍弃不了她的那台古老的缝纫机。一头银发、一幅花镜、一双枯皱的双手与这台缝纫机构成了一张母亲老年的生活照。
那一年,大姐的同学淑清姐已搬迁到大城市,回家探亲时,还亲自来到母亲家,探望曾为她结婚做嫁衣的母亲。
“妈妈,我的同学淑清来看你了。”
“李婶身体还好吧,您还记得我吗?”
“你是淑清啊,想当年哟,你和淑珍还是大姑娘。那时看到你们年轻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呀,我的心里高兴着呢。现在的李婶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麻烦别人喽!”
这会儿,母亲是有病后较清醒的时侯。她用那干枯的手拉着淑清姐,眼睛泛着泪花。
1996年母亲经历了刺心一样的哀痛。二舅因一场车祸遇难,大姨也因病去世。母亲由此患上较为严重神经衰弱症。1997年春季,父亲因脑溢血离开了我们。母亲是个刚强的女性,在儿女面前很少落泪。她一个人承受着二位至亲和相儒以沫五十载的丈夫的离去。从此母亲的意识时常不清,甚至连她最为喜爱的两个孙女都不认识。那幅漠漠然的神态令我们儿女内心十分酸楚。年迈的母亲丝毫没有能力再来担负她的责任和使命了。她以一名普通家庭妇女的善良和宽厚的本色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我们年少时,她关心我们的吃穿冷暖,督促我们的学习。我们青年时,她告诫我们树立正确的恋爱观。我们中年时,她教育我们家庭成员要和睦相处、要孝敬老人、要努力工作。母亲叮嘱我们最多的就是做人一定要有原则。
省城最好的医院和权威专家没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她长眠于另一个世界,却不曾知道她的六个儿女二年间失去双亲是怎样的哀恸!不曾知道她帮助过的人对她给予了多么高的评价!
淫雨终于停歇了。窗外一切也都静止了。在这样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是多么想念你呀,我的母亲!站在阳台上,我对着漆黑的夜里仰天空叫喊了一声“妈妈,你安息吧,我们六个儿女一贯遵照你的教导去做人!”
此时的心情不禁让我联想起现代著名作家冰心的那些经典诗句:
母亲呵!
你是荷叶,我是红莲。
心中的雨点来了,
除了你,
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到一只很小的船儿,
不要惊讶他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他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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