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这般隔了千年的哀叹，今日听来，还是那样的柔婉清哀，当真让人流连忘返。

曾想问，佳人如画，诗绝天下，却为何选择那样的宿命，终生不得出嫁。又逢月华满高楼，却是抚琴独怅孤寂愁，秀眉微蹙，她玉指轻弹，无限哀怨尽和其间：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写就这首诗时，不知她是何等的心绪，是否也有了心间挂牵的男子，却是那人终不在身畔。他是否也柔声唤过她“季兰”，含羞垂眸，她也曾不像世人眼中那般的豪放，在心爱人面前宛如含苞待放的新荷。

一曲《相思怨》，她吟了又唱，偏生楼台独虚设，众然她有百般好，也不过落得个孤芳自赏。琴弦骤断，曲终音散，却是她，青衣飘飘，抬眸望月，寂寞黯然。

这个女子，中唐时代的才女，单名为冶，更兼李之国姓。却是，上天给了她才华无限，更是天生丽质，灵动活泼，可叹……命运终是不济，徒惹悲伤满腹。

许是轶事怪谈，有言道，李冶年方六岁时，一日，其父欲试女儿才学，遂以蔷薇为题来考她，谁料李冶立时自吟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李父听及大惊，虽自为女儿有如此才情欣慰，却是她的这句话很另父亲忧惑，叹道：“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　

只恐女儿会做“失行妇人”，是因她语中的“嫁却”二字，细品其诗，李父愈觉她性情不似一般女子柔顺，蔷薇架子还未及搭好，却是枝叶花瓣已经出墙飞舞，乱自纵横了，“架却”谐音意指“嫁却”，还是六岁的少女，却是已经心绪如此成熟，怪道李父恐其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不检点的妇人。

很是可怜，其言确被李父说中，刚至十一岁，她就被送到了观中做了女冠。不得不提，唐朝女子入观做道士的当真不在少数，远离了礼教、家庭的羁绊，她们躲在一清幽之地过着不太受拘束的生活。同为唐四大才女的鱼玄机也是如此，更消说鱼玄机入观之后的性情和李冶还有几分相像，放荡不羁便是首当其冲了。

幼薇是鱼玄机入观前的闺名，李冶入观后，改名李季兰。她生性浪漫，容貌俊美，更兼才智极高，犹功翰墨，琴律格调更是涉猎极深，可谓才华横溢的女道士，深得士大夫和文人雅客的青睐。可是，她却不能如寻常女子那样与一知心人相守，更消提白首不相离的承诺，于她简直是“废物”，别无他样。

偏生她也喜欢如此与男子相交，性喜风流，又流离在世俗之外的道观，这些女子，上到公主小姐，下到小家碧玉，只不甘愿做有夫之妇，受家庭约束，尊崇女子四徳，风流美艳却不乏才情，恐如当世才女薛涛都要望而却步，我行我素，甚而客宴时大讲黄段子，实乃“女中豪杰”。

若要提及她的性情，不得不提及《唐才子传》中她与刘长卿的一段趣事。刘长卿乃玄宗天宝进士，当世大诗人，很是知名。那日李冶与众宾客在开元寺聚会，恰逢刘长卿亦在席间。刘长卿本患有“阴重之疾”，即中医所说的“疝气”，当时医术尚不能医治此病，所以需要以布兜托起肾囊，以便减轻病痛，李冶与之相交甚厚，自是明白其间缘故。却是望着刘长卿，她突然笑道：“山气日夕佳！”说完，轻抿了口茶水，饶是兴味未尽。“山气”谐音意指“疝气”，李冶引用陶渊明诗中佳句，来指刘长卿之疾。

话音刚落，却是刘长卿长笑一声，道“众鸟欣有托。”未及止住笑声，却是举坐皆然大笑。如此豪放不羁的女子，刘长卿实在钦佩，遂称她为“女中诗豪”，一扫寻常女子娇羞之态，坦然与重男子社交，莫非当时，就连今日都实属少见。

却是这样的女子，她的一生注定不为某个男子钟情。身边从不缺乏异性，更是当时的名流仕族，红尘激情，她当悉数未能错过，最是豪放，更最喜热闹，而偏又有人愿陪她玩闹，莫说男子风流，她的放荡不羁远胜多少男儿亦难说！

当时著名学者陆羽亦和她关系甚密，陆羽一生嗜茶，精于茶道，更是写就了世界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闻名于世，被誉为“茶仙”，李冶相交名人那样多，据传最深爱的男子只陆羽一人。

虽不知《相思怨》为何人而写，却是能看到，李冶内心十分渴望被爱。虽是一生未嫁，然她的另首传世之作，一朝闻世，举坐皆惊：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冶《八至》

那是何等聪慧的女子，恍惚间，仿若能看到千年前的江南水乡，就在那月明之夜，无言独上高楼，她寂寞倚坐，青衣高冠，抚琴吟唱此曲，却是笑中含泪，从未出嫁，却是深谙夫妻之间的情分。“至亲至疏夫妻”，只不若一句诠释，却是比“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为真切，人世间的事，真就那般难以琢磨，夫妻可以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却也能反目成仇，形同陌路，爱情若走入婚姻，当真就暗失了它往日的光彩，童话里的爱情，现实中的婚姻，当真就是这般，柴米油盐终会让花前月下变成回忆，一切都是现实的演绎。

后来，徳宗亦闻得她的才名，已至垂暮的李冶在花都广陵接到圣旨后，无奈，只得奉命北上，到宫中面圣。可毕竟美人已然迟暮，徳宗见后，虽是感叹她风韵犹存，却远不如少女时美艳，到底是惜她才情，最后让她离去。叹道：“优赐甚厚，遣归故山。评者谓上比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不以迟暮，亦一俊媪。”

可否问及，那时她被徳宗送出宫时是何样的心绪，是悲伤，还是欣喜，还是悲喜交加？终得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赏识，却是红颜已然老去，“相见恨晚”，该怨谁，又该怪谁？可若是早已与他相识，她又怎能在红尘之外风流逍遥，可叹，相思无人寄，空把郎来怨，到头来，郎是谁，她未明说，亦无人明了，也许，她也当真爱过，只是，风流一世，面对真爱，却是她也会情怯。

李清照孤苦无依度过了余生，鱼玄机青春未尽被判死刑，就连杜秋娘才智过人亦是老无所依，凄凄惨惨地埋葬了“花开堪折”的晚年，李冶生性风流，本愿放荡不羁的度过一生，却是终被自己如此性情拖累致死。徳宗于她晚年封了“俊媪”的称号，却是时不多久，她终因朱泚之乱受了牵连。李冶曾和无数名流仕族和诗助兴，却没想到有一日竟会因此而获罪，她与朱泚的和诗，被朝廷查证后，德宗气极，遂令扑杀之，以致乱棍扑死，极是可悲。

回望自己风华绝代的一生，闭上眼睛的一刻，她可曾悔过，不该与政治有染，更不该光芒万射，众然曾是中唐无数男子梦寐以求的佳人又怎样，众星捧月又如何，“至亲至疏夫妻”，相扶相依的夫妻亦如此，更何况她游离在众男子情人之外，连情人都难做得。

谱一曲《相思怨》，结一段不了情！月华满高楼，却无人诉情衷，何苦、何苦！终了，弦断声亦绝，弹的是相思曲，后人却难闻她究竟在思念谁？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得而知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