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和母亲的平时的叙述和回忆中,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过去家事,或者叫家史。
如果追根溯源,我们这刘氏家族是明代从山东东部迁移到陕西的移民,或者也在山西洪洞大槐树下集合过。这个史实见于解放前二祖父托人重修的一份未完成的家谱序言,在几百口人的村子里,刘姓也是主户,繁衍至少也有了400年的历史。
我的曾祖父叫刘德兴,清朝末年下川做生意。据说有一回,街上失火,有多家生意人的房子被烧,而大火烧至刘家店铺时,火自灭,于是当地人称我曾祖父为“刘财神”。我家至现在仍保留着唯一的一本清代出的《康熙字典》,那书皮上的题签显示是“丙辰年”(1916年),父亲说,那时曾祖父从四川买的带回家的。上世纪20年代初,曾祖父已将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和我二祖父,都带到四川做生意。不料我的祖父却被甘肃一个贩马的商人和女儿看中,硬是叫祖父招了上门女婿。据说祖父人是高个儿,长的一表人才,他最后一次离家时(1922年冬),我的祖母怀着父亲即将分娩。但曾祖母催促祖父赶快离家去经管甘肃的生意,祖父依依不舍而又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上路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只是给家带过信,寄过钱,叫人捎过银子。他走后十天父亲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十多年后,我的曾祖母思儿心切,派我二祖父和一个亲戚去甘肃清水县找我的祖父,希望能叫他回家。结果我二祖父和亲戚去了,费尽周折,找到了我的祖父,但那个甘肃商人和他女儿满脸的不高兴,我的祖父见到他弟的到来很是兴奋,但也顾虑重重。后来几天之再没有我的祖父出现,那商人只是解释说我祖父出外办点事事几天就回来。我的二祖父,一看情势,就对亲戚说:“怕夜长梦多,咱还是回家吧!”他两人无功而返,我的曾祖母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去年我看电视剧《大境门》,看到剧中民国年间出门在外做生意的人所处的险象环生的环境,实在不易。我怀疑,祖父的一去不归,很有可能是被人挟持,或者后来遭遇不测。
这就是说,我的父亲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他后来长大成人,都是我祖母、我二祖父一手管大的,父亲念完小学、上初中都由二祖父做生意提供足够的经费保证他念完的。我们当然也没有见过祖父,只见过二祖父,印象也较深。我家现在还保留一张民国25年,即1936的全家照片,上面有我的曾祖母、二祖父和他的女儿、我的祖母、二祖母、姥姥和她的两个女儿、父亲。那时家业正兴,从全家人的服饰上看就是一个富有的家庭。那时家里买了几十亩地,家里缺乏男劳力,因此雇有长工。
祖父没有音信,于是二爷挑起家庭重担,依旧去成都做生意。他是“金盛号”(应是一个分号)的掌柜,那时下川很辛苦,一路翻山越岭,要走几个月,每天走多少路,歇哪里的店,都是一定的,因为土匪很多。二爷在成都时,那里有一条陕西街,也有陕西会馆,交往的陕西乡党很多,当时正值抗战,寓居成都的于右任先生,国民党成都陆军军官学校校长、黄埔四期毕业的关麟征将军都经常来“金盛号”吃饭、聚会,兴致高时就给陕西乡党写字留念,因此,过去我们家一直保留着于右任写的对联和关麟征写条幅,可惜文革开始那阵破四旧,二爷和父亲怕惹祸,把这些对联条幅统统烧了。我曾问过父亲那些条幅内容,父亲说,对联是草字,是挂在中堂两边的,内容忘了,关麟征写的字内容是“为国育才”,是二爷专门请关麟征将军为他这个在家乡教书的侄子写的。
1949年,兵荒马乱,解放战争进展很快,陕西商人在成都的商号也面临危机。那时由于二爷娶了本村富户女儿邓氏,多年仅有一个女孩儿,也有十多岁了,一直没有男孩儿,二爷就在四川娶了个姑娘冯氏做二房,很快就有了一个男孩儿。这年我的这位邓氏祖母和女儿梅(我叫姑姑)专门去了一趟四川,去了以后很生气,给二爷大吵大闹,说是二爷在四川和二房享清福,她和女儿在家受罪。私下对要求二爷说,那男孩儿给咱留下顶门,把那偏房四川姑娘冯氏赶走。二爷没办法,只好口头答应,叫她娘俩先回陕西。结果第二年二爷回到陕西并没带孩子,邓氏一看很生气,知道二爷并没赶冯氏,这一气可不得了,人跟着就得了急病而死。人停在草上才一天,父亲的先房妻子李氏,由于劳累过度,也突然患病而死。二爷的大女儿静梅当时大哭,家里是怎么了,两天内死了两个人,这可怎么办啊!就这样家里乱成了一团糟。两天后,哀乐吹打中,两口棺材一前一后抬出了门被送往坟地。七月份,由于亲戚说和,年仅十七岁的母亲就嫁给了大她十岁的父亲。母亲后来说,她七月进门,九月村里就土改,土地、准备盖房的木料被贫雇农们分光,从此她犹如掉入苦海,被人视为“地主”家庭成员,没享过一天福,倒是有受不完的罪。父亲诚实本分,虽然未戴“帽子”,但旧社会教过书(他是简师毕业),干过几天国民党的户籍员的差事,被作为“内控人员”,从此政治上没有说话权利,也株连到我们兄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二爷第二年回四川,“金盛号”已被政府收没,员工各回老家,他接偏房的冯氏和孩子迅速回陕。他由于他是一家之长,由于购得地多,并雇有长工,后来被定为地主分子(即戴有帽子,公开被当地政府管制,政治上没有说话权利)。1954年有二哥这年,父亲和二爷分家迁出,他在自家老园子盖了四建厦子房。在我的印象里,那就是我家老屋。我们两家那时男孩子多,二爷和这个四川藉祖母共生有六男一女,其间还把二儿子培元殇了。我们家兄弟五人,我一个妹妹。在那上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两家日子都过得非常艰难,年年缺吃少穿,政治上遭人白眼就不用说了。二爷个儿不高,看去很精明,对人很和善,尤其喜欢小孩儿。只要我们把他叫一声“爷爷”,他马上就夸你,要用他那带有胡子的嘴亲亲我们。他能看中医,带回来很多药书,经常有人找他开药方。由于他为人谦和,处事低调,虽然戴地主分子帽子,从没见群众给他开批斗会。他大约是1975年前后病逝,没能等到邓小平给地富分子摘帽扬眉吐气的那一天。我二爷娶的的四川籍冯氏祖母,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回了一次阔别了30多年的故乡成都,九十年代病逝,活了不到七十岁,她死于糖尿病。他们的大儿子,我的那个在四川出生的西叔,在文革时期,家里最倒霉抬不起头的时候,由于地主成份原因,快三十了还成不了家(那时没有姑娘谁愿嫁给地主家庭,寻倒霉啊),最后不得不去给外村别姓招了上门女婿。我的大哥在1974年婚姻改姓给一贫农老汉顶门立户,也走了和这个叔叔基本同样的道路(那个年代我们这一类家庭,由于成分所受的高压,有的子女的婚姻最后居然出现了“两换亲”“三转亲”的怪形式)。只有其他的叔叔和我们小的弟兄四个,遇上了改革开放好时代,昂起头在自己家里成就了自己的婚姻。
( 2010年7月26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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