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正是市区街路人流最多热闹非凡的辰光。这是长江南岸的千年古城刚刚摘去县政府挂上市政府招牌的新兴小城,一下子勃发出蓬勃生机,一百多万人民一下子都成为了市民,亲友相逢,官员会前会后握手间脸上飞扬出一种喜悦和兴奋的神彩。当官的掏出的名片,好像官衔一下提升了几级,经商的老板公司或工厂好像一下子扩大了多少地盘,近郊的农民好像一下子成了城里居民,有了更多的自信。的确,到处耸立起的高楼大厦,雨后春笋般的星级大酒店一下子拥有10几家,市政府所在的人民路两边,古色古香给人心平气和又感觉严肃的巨大香樟一排排,每天都列队迎送着市政府大铁门里一辆辆桑塔纳、奥迪、蓝鸟小车。市机关的领导们下乡去执行公务,乡镇和各大厂矿的乡长书记经理厂长来机关里办事。小城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这时候,一驾四人抬花轿停在市政府门口,从花轿里走出一个身穿咖啡绸袄,头戴瓜皮帽,脚穿灯芯绒蚌壳棉鞋的小老头,这人名叫张二苟,乡下人文化素质差,习惯上叫他阿狗,他是荷花村花轿出租公司的老板,乡里赫赫有名的富翁,农村带头致富的典型,他靠花轿出租公司,三年时间净赚了二百万元。他的名字被乡里推荐到市里,刚被选为市人大代表,他今天是来市里开人代会的,他今年六十岁,村里人都说他喜上加喜,他是吃了寿酒来的,两个女婿送来了四只猪大腿,巴口香、稻花香、泸州老窑、人参酒摆了半间屋。乡下人苟和狗不分,叫顺了口,他无所谓,张二苟年轻时没吃过多少苦,童年时,前头有个早死的哥哥,为此父母亲把他当作掌中宝贝,到八岁进私塾读书认字还吃着奶,青年时代却吃了许多苦,他老爹是个破落地主,手中只雇有三名短工,仅几十亩山田,没给他留下什么家产,土改那一年父亲死去,胆结石和肝癌的疼痛喊的叫天呼娘,他名正言顺地“顶替”父亲做了年轻地主,地主的白纸帽一戴就是三十年。游过街被愤怒的群众揪斗,红卫兵看守着,被关进小学堂里时他想过自杀。但最终挺过来了,他心里有一个名叫秦玉英的姑娘让他想着。
江南的河,似一名苗条秀丽的少女,美腿般地伸向宁静的远方丰韵而充满诗意。小桥是她的发卡,立交桥是她闪亮的腰带。河流在水乡交织成一张网,河流两岸有风流传说,河流已经没有了漫长的睡眠。桥上流动着白云和奔驰的车流人流。桥下流动秀水和载船去江边的货物,江南的河曾是一个久远的梦,浆声水声和盯着河水倾诉悠悠儿女情深的河两岸,人的足迹再不如从前牲畜那样雨天一身泥水杂乱无章,成为土地的奴隶。如今有一辆辆摩托车家用汽车载着农民飞翔的梦。村庄临河而立,家家户户灯火辉煌。河流远行的路上有工业园绿色的草坪做地毯,宽宏而高贵。合资企业的美国、韩国、德国、日本旗和红红的五星红旗并列一起在风中劲飘。五官镇的河流是被荷花村四毛兄弟的大花轿映亮的。
三年前的一个夏夜,农村经济改革的中央文件发到基层,生产队长方土杰站在村里石桥旁的大碾石上,对着队里几十个男女老少说:田以后就归自己种,不挣工分不交提留款,只交农田税和水电费了,发财的路宽又多,有手艺活的兄弟姐妹的可以大显伸手发家致富了。
张二苟回到家,全家回坐一桌吃晚饭,他没有兴趣,躺在竹椅上乘凉,啪哒啪哒地抽烟。刚由生产队长提拔为大队长,党支部副书记的方士杰找上门来。
“阿狗叔,我刚从乡里开会回来,有几件事想同你说说。”
“喔唷,大队长驾到,快拿椅子过来,你找我送啥宝?”
“送致富的法宝,你倒躺得自在,人家都在想方设法发大财,办工厂搞长途贩运,杀猪种菜样样能挣钱,可你倒安安稳稳享清福了。”
“大队长,我哪敢,我是怕冒了富,再把地主的帽子戴上。”
“这回不了,要戴,我替你戴,决没二话。”
“其实啊,我早在心里筹划好了,还没有和麻脸婆娘商量,我们家没文化,没技术又没资金做本钱,我想把大毛二毛三毛四毛组织起来,办一个花轿出租公司,就是不知道这种事违反不违反上头政策。”“卖苦力的活,我看不会有啥违反政策,这还是个新鲜事,有的村上不是有了送葬军乐队吗,红白喜事总是缺不了的,这样吧,你写个条让村里研究一下送乡里批。”
“还要批?我一听这批条,脚又软了。”
“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么,以后会把关系理顺的,实际上就是工商所的事。”
“有劳大队长。”阿狗笑嘻嘻递过一支“大前门”香烟,他从不拉关系走后门,怕被戴上拉拢腐蚀干部的罪名,脱了帽他也是规规矩矩,走路低着头遇人弯腰三分笑容。村里人都说,他是早已改造好的地主。
江南的小城,罩在早春的迷雾里,斜风细雨催动着千树绿叶,柳丝儿垂在河边荡悠着碧波。阴阳的天空忽然下起细雨,阿狗走在人民路的香樟树下,大街上两边的酒红灯绿映在他头上,他心情舒畅而倍觉精神。抬眼看延伸向江边的轮渡,仰望国兴塔、青云寺,望江楼,有些醉眼朦胧,那酒桌上的高档红酒,外国进口的,一瓶酒价可以买两缸米酒,他看着不喝很伤心怕浪费,临离开时拿了一瓶,放在他的会议发的包里,他的蚌壳棉鞋踏在彩色道板的大街上,虽然有些不协调,但连绵着中华民族的血脉,印着历史的风雨。谁擎起天,谁托起彩云,谁背负日月向往光明,谁耕耘这片美丽播进血肉的土地,醉红皇天厚土的是江南冬天酿成的糯米酒,亲情父老乡亲的是张二苟。六十岁的张二苟矗立着一种风帆,站在蓝天白云间,沐浴着春风。
乡间婚嫁坐花轿的习俗已断了几十年,村里的年轻人没见过感到稀奇。老头老太婆想不到历史会象村边的小河水重新涨潮。村里的算命瞎子疑惑不解,张二苟不管这些,花轿出租公司靠力气赚钱总比那些皮包公司强,让女婿进家门量着尺寸做花轿时,他就想,图新鲜图吉利,现今的姑娘一定会坐花轿的。
第一顶花轿不足一月,赚了几千块,生意每天不歇大有市场。村里有个开汽车的年轻男人找到张二苟:“老伯,租我一小时,让我小娘们过过轿瘾。”“二百块,有钱好商量。”晚霞里大毛兄弟四个抬着三十岁不到的小娘们在村里绕了一圈。
花轿出租公司正式申请营业,工商所领回的营业执照就挂在大堂中央。二个月后花轿发展到三顶,聘了几个临时的剩余劳力。镀金纸上写了宣传广告贴在花轿两边。“喜座花轿、新婚满意、早生贵子、幸福发财。”这是张二苟的口头禅。
四乡八邻,花轿崇拜者络绎不绝的到来,张二苟整天乐哈哈。劳动节、国庆节,庄稼收获的秋冬和春光明媚的日子,婚事特别稠密。三顶花轿有时一天有十几个用户。大毛等兄弟三个衣袋里装满了三五、云烟、贵烟,除了工资,另有红包小费,整天听不尽的好话,虽然是卖苦力,倒也满心喜悦,全身心投入,为招觅更多的生意,四毛到城里买了录音机,录下锁呐铜管乐器之曲,沿途播放,又过几天四毛在花轿四周装上象城镇咖啡店一样闪烁的红绿黄蓝芝麻小电灯。
张二狗成了乡里的冒尖户,他到印刷厂印制了花轿出租公司经理的名片,家中花费三千块装了电话,村乡两级先进份子致富典型常有他的名字,二年里盖起全村唯一的九间青瓦白墙高楼房。生活的富有使原先背稍驼的阿狗常挺起胸,习惯纠正了他的毛病。早晨,他起床早早去镇上茶馆听评弹喝豆浆,胖了的脸把皮肤拉紧,本来粗深的皱纹变得浅少,人也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
会议结束了,他忽发奇想,不叫出租车,不打电话坐花轿,决定步行回村,十几公里的路,年轻时从城里一担人粪或者氨水挑回家,每天几个来回不觉累。
他孤独地走着,青山和他相伴,小河水顺着他的脚步方向朝前流动,有漩涡和潮汐的声音,这是长江水向东流,从长江分叉出来的河流,浑黄色的水常年浮沉死猪死鸡,他觉得自从失去了妻子,天地间已没有可以说话交心的人了,那年妻患肺癌死去,三毛只有十几岁,四毛才五岁,他既当爹又当娘,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不允许生产队里社员旷一天工,出工时,沟沟河河多,他把两个儿子用麻绳系在一起,象羊栓在树边,最可悲的不是体力活的疲惫而是心的冷漠,没有谁有一句安慰的话给他,每天喝几大碗稀饭,酱油拌饭,萝卜干就面条,对生活从来没有任何牵挂,精神的寄托是渺茫的,他苦苦挣扎的唯一原因是一心想把儿女们抚养大,完成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象一条蚕,吃着桑叶吐着丝,结一个硕大的茧,让儿女们躺在丝织的巢里,觉得家庭的温暖。家虽然没有妻的摇篮,毕竟完整地走在春风扑面的路上。他永恒地忍受孤独,守着长夜的寂寞,他创造着自己永恒的追求,他在屋前栽种了三分地葡萄园,园里种花养鳖,这是他最后一着人生棋子,他唯一的爱好是在水泥砌成的石条上放一大碗低价值的黄酒或糯米白酒,下棋或拉起二胡,二胡的保留节目,就是瞎子阿丙的《二泉映月》和刘天华的《空山鸟语》。他一心想把《光明行》也拉好,但僵硬的手指已经拉的没有速度。有时,享受孤独是需要用太多的感情拌着日月的光芒在时间的长河里煎熬才能换取的,阿狗失去了太多的机遇,太多的爱。
一把二胡断了弦可以再装上,久远不用放置墙角满身尘土,遮满蜘蛛网,擦去仍可以用,而他心灵深处的感情只剩下最后一根颤抖的弦了,他弹奏着人生梦幻中最后一首曲子。他估计自己活的不会超过10年,太累了,要找一处驿站,重新组合心境和整理情绪,他把以后的岁月已经划成若干个章节,他不想成为让人们嘲笑的不幸者,他还是习惯于佛教理念的人。路两旁堆满了水泥石砂和铺路工具,路边搭的帐篷里住着筑路人员,这里正在修一条纵贯全省南北的铁路,城里的公交汽车正准备从镇上延伸到家门口,他觉得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
路上没有行人,摩托车自行车匆匆而过,偶尔开过的汽车灯光照的他两眼睁不开,差一点踏入路旁的深水沟里。他放下帽子双耳,但没有把细绳系紧,他走着,风中的帽子两耳不住地扑扇着,村里的人们经常这样看见他,这是他的习惯,那飞跃的帽子是他的小翅膀,当他从村外回家时,就象一只老鸟,一只荡漾着人们笑声中的老鸟振发出阵阵欢乐的歌声飞进晚霞然后又在黎明中飞出。他常常躺在白楼房二楼的阳台上,阳台装了铝合金框玻璃窗,阳光的映照下暖洋洋的,他就闭上眼,沉默的心灵渴望着期待,生活多了一份恬然散淡的情怀,家变得大,人也变得多,媳妇进了家门有了笑声和热闹的气氛,两个女儿嫁出去时没有置办啥嫁妆,他还思考着给女儿现款或者送高档的电器或空调机,让女儿也戴上金色的花环,让本来长的不丑的女儿增添几分笑容,让女儿们在公婆的眼眶里亮丽一下,给女儿存在的价值增添秤砣的份量。
夜变得越来越暗,天地沉默不语,他听到了田地的呼吸。远处的柳树孤独地站在田野中,夜幕渐渐笼罩住路两旁村庄的轮廓。他的心头也显得越加亮堂起来,各种民营和股份制企业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中央积极鼓励。他决定开发这种古老的传统行业,扩大规模把自己的公司搬到镇上去,并让小儿子四毛继承自己的工作,他相信四毛的文化社交活动能力胜过自己百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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