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北风窃窃,日逝寒山。
陆王站在距杭州城外三十里的一座宅院门前。
院早已荒废了,只剩下半扇老漆斑驳的门虚虚地悬在门廊的一边,随风轻轻地摇摆着,发出“吱吱”的声音;院内荒芜,门墙倾倒,枯黄的衰草披着还没有化尽的老霜。
在很多年以前,陆王曾来过这里,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荒废,陆王也还不在江湖——或许在某个程度上,他那时已在江湖。
半个月前,他在扬州瘦西湖畔,抓到了一个被落凤山庄颁发了缉杀令的独行盗,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在那间残破不堪的寺院里所学的武功竟然可以派这么大的用场。他这次前往杭州就是为了去领那缉杀令上的奖金。
三千两白银,绝对算不上多,但是陆王却觉得已足够多。
他一向身无长物,也一向知足。
既然这是他来到江湖后所赚到的第一笔钱,那么这笔钱就不能乱用,至少要为那个又吝啬又沉默的老和尚买一件干净的僧衣,老和尚的僧衣真是不能再穿了的,多年以来那件杏黄色的僧衣已经被他洗成了乳白色,大补丁上摞着小补丁,就像袈裟一般——想到这儿,他便掸了掸自己身上那件又脏又破的衣服,推开那在风里摇晃的半扇门,就像一个离家多年后归来情怯的游子般走进了庭院。
庭院并不算很大,但至少也有小小的三重院落,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为什么让它就这样寂寞着,在他到来之前无人来访,只有廊前的两株梅花开着零落的小花,依稀诉说着多年静默的孤单。隐隐的暗香扑面席卷而来,既浅而不可捉摸,又浓而难以忽略。
——暗香竟有袭人之势!真是不可思议……
陆王叹了口气,穿过前厅,却在中庭的门廊下猛然伫足,一脸惊讶地看着天井。
那里竟有一大片梅树,开着无数梅花,寒枝疏疏,暗香频频,就连那呼啸了一冬,至今仍然刺骨的北风竟也在此变得温柔起来。
——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竟能让人忍心别离……
暗自想着,心便没来由地摇晃起来,望着这满院的白梅,陆王微微一笑,淡得就像梅花的幽香。
草草收拾了一间厢房,打开损毁的窗,任风卷进卷出,带着片片雪般的花瓣落在自己的脸上。陆王闭着眼,躺在刚刚抱进来的干草上,让灵魂在身体里慢慢沉淀——真的是累了,不仅累,而且还冷——走动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但是一躺下来,身上就莫名地冷,冷得让他无力去思考任何事情。于是他想睡,可是意识却偏偏清醒得让他愤怒。
所有失眠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人越想睡则越难以入睡,而在这种越想睡越难以入睡的时候,许许多多原本忘记了的,不愿去想的种种往事便会悄然缠住那些原本已经紊乱不堪的思绪,于是连人也恍惚起来,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牵引着所谓江湖人的是非,在绰绰的刀光中从年少走到白头……
然而,讽刺的是,江湖之中又有几白头?
夜已深,万籁俱静,只有风声。
——想珮环月夜归来,化做此花幽独……
陆王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一丝微红的弦月悬在寂寞的梅花梢头。若这不是江湖,而是一个故事,一个没有丑陋和阴谋的故事,那么,现在就应该会有一位梅一般脱俗,月一般娴静的姑娘站在门口,向他投来一瞥幽怨……不,也不可能,世上若真有梅一般脱俗,月一般娴静的姑娘,那么她也不可能在如斯寒夜出得门来,巴巴地为了瞥他一眼而来。
于是陆王笑,笑出一滴冰冷的泪。
既然眼泪早已哭不出来,那么就让它笑出来,总不能让它和自己一样没有一个去处。
小的时候住过义庄,睡过死人床,常常在一整个冬天里缩在客死异乡的旅人的薄皮棺材里,靠它遮遮风,挡挡雨,然后在解冻的风里走向另一个城镇。在多年流浪的生活之中,无论怎样艰辛,遇到怎样的困难,从没有一个人帮助过他,他也从不企求任何人的帮助,所以当他每每在市镇的茶楼里听说书的人说到谁谁谁潦倒晤仙、某某某夜读遇狐的故事总会一笑,因为故事始终是故事,他是怎样都不会活在那些故事里的。
偏了偏头,遥遥望见那如丝一般的月,一朵梅花从窗外轻轻飘下,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冷,却舒服。来不及想得更多,跟随落花而来的是一阵比风还清冷,比月还寂寞的箫声,隐约,飘渺,竟在不知觉间萦绕着整间厢房,那似水的哀愁纠缠着他,似已深深地扎植在他的血脉。
于是,袭上心头的便是多年来漂泊的一丝感慨。
是谁呢……夜深时候,在这荒废的宅院里吹着寂寞如斯的箫——莫非这一次,是故事里的仙狐来带他走进它们的故事里,让他经历这遇仙遇狐的传奇?
只是胡思乱想着,却一动也不想动,生怕惊动了对方,不论对方是狐是仙,在这种风月渺渺的夜里,有这样的旋律陪伴着自己,总是件不错的事情,更何况窗外还有梅,梅梢还有月。
薄云,掩住绝色佳人媚眼如丝般的月。
那寂寞清冷的旋律,不知为何变得凌厉起来,隐隐的杀气正配窗外微红的血月,但是陆王却只是起身靠在窗下,听着那力不从心的杀气之后的浅而不可寻的委屈。
究竟是谁在那里呢?寂寞委屈而又杀气腾腾,似乎不应是狐,更不应是仙,能够这样矛盾的应该只有人吧!可是又有什么样的人会到这种地方来?
——莫非是主人?
想到这儿,他便起身,循音而去。在穿过那一片雪般的白梅林之后,推开回廊尽头一扇腐朽的门,他就见到了她。
风竟似在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停了,而他的心却在刹那猛猛地跳了起来。
既不是仙,也不是狐。
而是一位梅一般坚强,月一般冷的姑娘。
她的手中有剑,一柄弯弯的剑,短剑,不足一尺五寸的犹如弯月一般的剑。
靠在一株最大的梅树的虬枝上的姑娘,吹着她的箫,月白色的裙摆上零散地落了几朵梅花。她没有看陆王一眼,但陆王却知道她已知道他在。她怎么能这么镇静,忽然冒出一个陌生的男人鬼祟地站在廊下听她的箫,她怎么能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是人吗?是仙,还是狐?
那女子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是落在裙摆上的花瓣,目光冰冷而哀戚,难以掩饰的杀机在空气里流窜。
“你有杀气。”陆王缓缓地说。
那女子将箫放在膝上,瞟了他一眼:“你也有杀气。”
陆王:“……你在江湖。”
那女子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他并不是在问她,而只是一种求证。
“那么你也是落凤山庄的赏金猎人?”陆王看着他冷艳而没有一丝表情的脸,试探着问。她目光炯然,精神内敛,正是内家高手,若论内力,在江湖上也应该隶属一流。
她忽然一笑,伸手抚摸着她那柄弯弯的剑。
那剑弯得就像天边那轮细如丝的月,犹如这女子笑时微微眯起的眼眸。
陆王不知道这是一件怎么样的兵器,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它的不平凡。
它弯弯的,就像弯刀,可它却不是刀;刀是单刃的,粗糙的,而它的双刃和它的精致细腻却无时不彰显它与刀的天差地别。
它无疑是孤傲的,而她也无疑是孤傲的。
“我不是落凤山庄的赏金猎人,但我和你们做的事情却是一样的。”她的声音也冷,冷得让听的人心发抖。
“那么你做的是什么事情?”
“杀手,职业杀手。”她的唇边蓦然勾起一丝浅笑,仿佛一朵乍开的白梅。
陆王闻言一怔,目光便缠上了她的眼,她的眉,她冷冷的一笑以及她手中那弯弯的剑;他实在没有想到她竟是一个无情的杀手,更没想到她竟这么坦白地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你……”他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你是……杀手?”
她又笑。
“我是,我的名字叫‘叶子’,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月狐’。”
陆王的眉微微蹙起:“月狐……两个月以前声名鹊起的职业杀手……”
叶子的目光尖锐地像针尖一般:“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陆王沉默,眼前这个女子竟是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夺命人,她真的是吗?她已然坦承不讳。可是她的箫声虽然有着浓而不可化的杀气,却有着太多太多的感慨,太多太多的寂寞和太多太多的哀愁,她的感情犹如潮水,不来则已,若来就必会淹没一切,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杀手——然而她却是。
许久,他忽然开口:“这是你的家吗?”
“我早已没有家,抑或说,我从没有家。”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摆弄着箫尾的流苏,不再说话,只是沉默。
陆王也没有说话,他从不打扰别人,也从不是个多话的人。
风,不知何时再度起了,犹如看不见的水流,在彼此之间忽快忽慢的流动着,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梅花的香,卷走他心中盘踞多年的理智,于是两人的身边有暗流汹涌。
“我是索命人,我的命也等着别人来索要;我在这里,只是因为我要为我的朋友超度。”她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冷,可是表情却温柔,眼神却温柔,“他们都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但是今后我不会再有朋友。”
她说着,眼神慢慢变得哀伤,她眼里那看似亘古不化的寒冰竟在瞬间融化,化做冷冷的泪在她的眼眶里盘桓,却始终流不下来。
陆王痴痴地看着她,心隐隐作痛。
—— 待续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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