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亮之前,她便走了,在她走了之后,他在那株老梅树下发现了九座新坟。
她走的时候就像是一朵出岫的白云,抖落一裙的落花,一拧身子凌空跃起,踏着梅花梢头飘然离去。
陆王没有追她,因为他知道即使是追上了,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不如不追,虽然可能就此永不再见,但至少在偶然邂逅的时候,她会给他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
哪怕那笑容冷得犹如冰霜。
一间寺,寺里只有一个老和尚,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和尚。
而就是这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和尚在陆王经历了足够多的漂泊之后,把他带来这里,教他识字,教他练一些能够强身健体的武功,所以这里是陆王长大的地方,这里有陆王所有幸福的记忆。
赶了一天的路,那破败却温暖的家遥遥在望。今夜无月,只有稀疏的寒星挂在天际,冷漠地看着世间,冷得就像是叶子的眼神。
想到叶子,陆王的心便无端地摇晃起来,于是他决定这次回去,一定要告诉师父,他遇到了一个好的女孩子,江湖之中并不是只有丑恶,还有那像梅一般坚强,像月一般冷的女孩子,她的出现,让他在寂寞的时候有一个人可以思念,于是这磨人的寂寞就浅了,淡了,以至让他遗忘了。
身上的包袱里有一件崭新的杏黄色的僧衣和一双多耳僧鞋,他想,师父虽然身心俱已超出物外,可是当他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也一定会高兴的。
寺院的名字就叫一间寺,寺院门口有一条大黄狗,是几年前师父从外面拣回来的一条老得不能再老的大黄狗,陆王叫它老黄。
在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每次陆王从外面回来,老黄都会远远地向他跑过来,可是这一次,它却只是趴在门口一动不动——究竟是它太老了,老得都跑不动了,还是它已忘了他?陆王走了过去,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它的鼻子发出了呼呼的鼾声,已睡得不省狗事。
天真的黑了,天际无星无月,破烂的禅房里隐隐透出微微的光亮。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心情忐忑不安,在离开的时候,他曾答应师父,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可是现在他回来了,师父他会不会生气?
应该不会吧……
想着,抬起头,却发现漆黑如墨的夜空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轮弯弯的月。
冷月,弯月,丝月。
月色微红。
——今夜本无月,月从何来?!
心陡然漏跳了一拍,再一次仔细地望向那轮月,月却已消失。
是月吗?还是……
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便再也无法想下去。
禅房里寂静,一灯如豆。烛影因风绰约,晃得人影摇墙,老和尚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仿佛在坐禅,又仿佛在睡觉。
陆王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门窗,轻轻地关上了它们,将自己新买的僧衣抖开,轻轻地披在老和尚身上,他的年纪已太大了,已受不得任何的风寒了。
僧衣盖在老和尚的肩上,他没有醒,却一头栽倒在陆王的身上。
十字,一个鲜红的十字,一个鲜红的血十字!
早就应该知道的不是吗?那轮弯弯的丝月,微红的弯弯的丝月。
月不是月,月是弯弯的剑!
是她的剑,是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眸。
为什么呢?
他与她的邂逅究竟是她的预谋,还是纯粹的巧合?她究竟知不知道,她杀的人是他的授业恩师?
心情异常地平静,就在看到了至亲的人横尸眼前,心却并不感到悲痛,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死去的是一个陌路人,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他放下包袱,里面有他为老和尚买来的僧鞋,还有两千九百九十八两七钱的银子。在他转过身的时候,有人在无声地叹息。
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想。
走出一间寺,无人相送,黯夜凄风,一人慢慢地走着,北风呼啸起来的时候,一丝淡淡的白梅花的香味隐然传来。他的心仿佛被麦芒轻轻刺了一下,又痛又痒,于是他便看见了她。
梅一般坚定,月一般冷漠的女子。
她的手里有剑,弯弯的剑,收在鞘里的剑。
“是你。”陆王低低地说。
“是我。”她的回答冷得仿佛让人结冰。
“你没走。”
“我的工作已做完,我有权做自己喜欢的事。”
“为什么。”他问,问的犹豫,因为他早已有答案。
“因为我是杀手。”她回答,回答的坦白,因为她从不隐瞒。
“我会复仇,”他看着她,目光闪烁,因为他不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的对手,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下手,“你应该现在杀了我。”
她却摇头:“我不会杀你的,至少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经济价值,我从不为自己杀人。”
许久,陆王才开口:“你不为自己打算吗?”
“我是个夺命人,所以我随时准备自己的命被别人拿走。”
“这个人将是我。”
“那么恭候。”
没有一滴眼泪,陆王掩埋了一间寺的老和尚。他没有流泪是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他是真的再没有一个去处了,从此孑然一身浪迹天涯再不会回来,他今后的方向就是找寻。
找寻这个名字叫做“叶子”的女子。
他不知道自己找到她之后要做什么,是找她报仇,还是告诉她,其实他想她——他已不能再想这么多,只是找她,寻觅她的踪迹,从此追逐着江湖上顶尖杀手“月狐”的行踪。
只是在那以后,他再没有见过她,再也没有见过那轮弯弯的月,只有关于杀手“月狐”的种种故事经由各种人传到他的耳朵里,至于她的人仿佛已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找得到她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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