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在江湖已漂浮了太久；你说，这是因为你不适合江湖；

我说，离开了江湖，我不知所措；你说，这是因为你已习惯了江湖；

我说，我回头了，却看不见岸；你说，这是因为岸不在你的身后，而是在你的心里。

我问：“苦海无边，回头无岸，我何必回头？”

你笑：“回头不是回头，是顿悟。”

落花又飞。

美酒依旧。

我还是我。

陆判却仿佛已不是陆判。

他的眼神变得像清晨花间的薄雾，温柔地似是要滴出水来，我从没有仔细地打量过他，但现在我开始看他。

仔细地看他。

他的容貌普通，决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他的眼睛却不同，经常射出洞穿人心鬼意的光芒，好像任何人都不能在他面前作假。

然后，吸引我的就是他的手。

我几乎没有办法把我的视线从他的手上移开！

“你曾经也是江湖人？”

陆判低声：“谁不是江湖人？”

“……”我迟疑了一刻，望着他骨节粗大的手指，“你练过武功。”

陆判点头：“我练过，而且练得还不错。”

我倒吸了口气，试探问：“你练的是拈花指？”

陆判微笑：“不错，但不是少林七十二绝技的‘拈花指’。”

“那……”

陆判：“我练的是‘九天十地魔身拈花指’。”

“那是什么？”

陆判：“是一种只死不活，只杀不伤，只堕地狱，不上天堂的指法。”

“我知道。”我说，忽然间想起的是在边城时，他……他跟我说的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一个立志成魔的人，在杀尽天下武林巨擎之后，在少林伏法，各门各派的人皆欲其死，在他临死之际，他忽然大笑：“苦海无边，回头无岸——无边何必寻边，无岸何苦寻岸！”然后他死。

他没有坟墓，只被胡乱地埋在乱葬岗，但是一年后，有个偷吃狗肉的小沙弥发现，这个导致武林萧条，滥杀无度的魔头的坟上长出了无数白色的小花，而这花，赫然竟是经典上佛祖拈之一笑的花！

于是江湖中有好事之徒开始追查此事，最后拖出的真相令人齿寒——每一个死在他手下的人都有数桩恶行，都握着无辜之人枉死的性命……

陆判似是有些惊讶：“你知道什么？”

“一个立志成魔的人，其实不是魔。”我淡淡地说，“你就是数百年前怒杀武林人的‘魔头’？”

陆判失笑：“那么久了，居然还有人知道我。”

“你的‘九天十地魔身拈花指’重出江湖，你的旧事必然被人重提。”

陆判：“哦？我还以为这门功夫在我之后已经失传了呢！”

“这不希奇，原本就有许多失传的武功忽然又出现，许多武功却忽然失传。”

陆判的眼神朦胧：“对……岁月并不能真正地将什么毁灭，这些东西原本存在，只是有的时候被藏了起来。”

“那你呢？真的堕入地狱？”

“真的。”他点头，“就算我杀的是恶人，可是他的善恶我又凭什么断定？有业因才有业果——我的杀心如此之重，说不定我才是恶人。”

“所以你改过？”

陆判摇头，又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

他为自己倒酒，慢慢地啜着：“我从不认为我错了，但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对的——在地狱的最底层，有一个女人每天都来看我。”

“什么样的女人？”

他挑眉：“女人就是女人，还有什么样的？”然后他又笑，“你想问的是这个女人的相貌如何吧！？很遗憾，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年纪已经不小，其余的全不知道。”

“你没见过她？”

陆判叹气：“她的丈夫死在我手里，可是她却活着——她的丈夫去了何处，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在地狱的底层听她对我说话。”

“她在阳间对你说话？”

陆判：“对，在我的坟前，每天都来——一开始是咒骂，然后是埋怨，最后就是什么也不为的低诉，在她快要死去的前几年，她甚至还给我烧了纸钱，每逢清明还为我拔拔杂草，上三线清香，也有些好吃的东西，而且还有酒。”

“……她……不恨你了。”我说，“时间磨灭了她的恨。”

陆判却摇头：“她是恨我的，到她死的那天都没有改变过，因为是我杀了她的丈夫，害她一生伶仃无依无靠。”

“那她……”

陆判：“因为她知道，因为她的丈夫，有不知多少女人都在受着这种煎熬。”他看着我，“我对得起的是那些女人，而不是她，和那些丈夫死在我的手里的女人。”

“所以你从不认为你错了，但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对的。”

他点头。

“你还是坚持‘苦海无边，回头无岸’？”

他又点头。

“那你又在那里悔过了？”

“我的悔过就是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情，不能犹豫，但一定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定会对不起一些人，一些同样无辜的人——你也曾是江湖人，你也有仇家，你对不起的就是你的仇家。”

我点头：“我明白。”

陆判：“不过，总有一天，这种杀戮会停止的。”

我睨着他：“会吗？”

陆判却没有理会我言语间的讥诮：“会！只是还会有一种杀戮生长出来，只不过，那时的江湖已不是你我熟悉的江湖了。”

“那会是什么样的江湖？”

陆判想了想：“只怕会更加险恶，却不一定有刀光剑影和鲜血——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人人在苦海，却没有人再寻边找岸了——因为就算寻找，也不知道去哪儿找，所以就不找，所以就在江湖里飘着，不死不休——至于你，你的工作量一定会大大减少。”

我也笑：“那我就陪你喝酒吧！”

陆判大笑！

他的笑声很好听，是那种听了就豁然开朗的笑声。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魔头？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魔头？！

“喂！你那时是不是故意被少林的人抓住的？”

陆判停止了笑，认真地看着我。

“这个嘛……秘密。”

——苦海无边，回头无岸，无岸，何必回头？

——回头不是回头，是重新来过。

——　待续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