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黑白的初恋记忆
几十年过去了,记得我与女儿是在南京旅游中坦露过我的初恋,那年她18岁刚上大一。我们相偎在宾馆床上,她捧本《读者》,我端杯热茶,我真诚而又坦率的诉说我的初恋,那个夜晚繁星点点、月淡云清,说到夜半,夫子庙周遭变得沉寂,母女俩索性从床上下来,双双坐在沙发上,她手中的《读者》换成了手帕,我手中的杯子换成了飘渺的烟雾,那一夜叙述的辛苦,以至后来的旅程思绪万千五味杂陈,原来回忆也是“苦咖啡”,半梦半醒己到天命!
那是六九年的深秋,刚满17岁的我可谓花季少女,文革的硝烟仍是此起彼伏,各派别的红卫兵、造反派血腥博奕,而我只能静静的扶窗张望,“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帽子压得我见不到一米阳光,看小说、练书法、背诵毛主[xi]诗词、学唱样板戏是生活的主旋律,不许串连、不能加入红卫兵,似乎被社会遗弃也被同学鄙视。虽然心有不甘,可是政治气候风起云涌,选择沉默也许是明智的抉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我兜揣《毛主[xi]语录》手提塑料筐去菜市埸,走到途中突然听见一个男生喊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又转过身低头前行,心里嘀咕这人我不认识咋知道我的名字,然而他神速般走到我前面,并高傲的直立在我眼前,他声调很低的说:“我等你好多天了,听说你被人批斗又被遣送,想帮你,别害怕!”我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他说:“我早就认识你,我是11中学的,绰号’钢蛋”,话音没落我吓了一身冷汗,这可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痞子”,我挺起胸膛大声说:“不需要帮助,请你离我远点!”然后大步流星向菜场走去,被冷落的他不知何时也不知去向了。第一次邂逅很唐突又反感,可心里却开始有了莫名的期盼。
第二次相遇是在露天电影广埸,片子叫《列宁在1918》,我躲在不显眼的位置手拿木凳迟迟没座,这时一个男生走过来低眉下气地说:“钢蛋等你呢”,我不屑的瞅了他一眼,随即便匆匆离开广场,然而后面的脚步声由远渐近,钢蛋已经走到我身边了,他边走边说:“我送送你”,随着彼此脚步放慢我目不斜视的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跟踪我?我们相互不认识干嘛不依不饶?”他声音不紧不慢甚至有些矜持,他说:“你母亲是大夫,曾经医过我父亲的病,是你母亲救了我父亲,还说我不是地痞混混,我就是不怕死敢碰硬。”接着他还让我看他胳膊上的刀伤,我调侃的说:“你是绿林好汉!”他沉默一会,坚定地说“我就要对你好,谁也甭想再伤害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男生对我的承诺,在四面楚歌的环境里有这样的誓言,己经令我感动不已了。写到这里突然耳边传来“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遙远的相爱…”彻痛心腑的旋律。
东北的初冬已经寒风凛冽了,两个月来我一直再没见到他,家里灯光彻夜不眠,父母开始打理行李物件,五七大军进发的时间是11月26号,忙乎了多日终于闲下来,我茫然走到窗前想再看看这座钢铁之城,突然在电线杆底下站着一个熟悉却陌生的人影,仔细再看是他、是他!我毫不犹豫的狂奔到楼下,他委曲而又动情的告诉我,已经站了五天了,知道我要走了,特意买了笔记本送给我,还告诉我里面有地址。我什么也没说对视的目光惶恐又无奈,五分钟时间我留给他匆匆背影,而他执拗的站在路灯下,迟迟不肯离去,后来有人看见他在送行队伍中。
记得那是七零年的初夏,我已经在农村堂而皇之的当了民办教师,当时教体育的男生也是11中的五七子女,我俩经常聊起学生时代的一些趣事,我也故意问到了钢蛋的情况,他告诉我钢蛋人很仗义,跟他经常书信来往,还把几封信拿给我看,这位体育老师还告诉我说他也下乡了,离咱这50公里,近期会来看他。听到此言我真懵了,想想这么久没给人家写过信,虽然不曾承诺,可是特定年代给予我的温暖却遗忘了,那时真是日盼夜思,猜想他知青形象的酷样,盼他来解释我为什么爽约。初恋的感觉在贫乏的年代执着又热烈,每天放学后都站在村口盲目张望,可是日复一日他始终未来,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我从王老师了他青年点的地址写了一封毛主[xi]语录占三分之一;毛主[xi]诗词占三分之一的信,然而信件石沉入海杳无音讯,我想他是恨我的无情,记恨我的无义。也罢!反正时过境迁,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才是本份。
可是偏偏就在我开始淡忘之时他却突然站在我面前,那天午后我正在批改作业,一个剪着小平头,穿着底确凉短袖衫、脚上白色球鞋露出灰色絲袜边的男生走进老师办公室,他干净利落、阳光健壮,他微笑的露出一排白牙,有些腼腆,斜背的軍用书包刷洗的很干净,自言自语的说:“农村的路不好走,到你的小学校要过一个独木桥。”几句乡音我百感交集,几位老师都停下手里的工作开始打量他,想从我俩的表情中探出蜘蛛马迹,也许真的是情份没到,也许女生含蓄与生俱来,我没给他们任何机会,便大声说快去找王老师,他同学来看他了…!很快王老师匆匆跑来并抱住了他,两个男生你一拳头我一巴掌交流着情义,我静静的坐在位子上己经心辕意马了。
晚上他住在王伯伯家,离我住地约二公里,王老师热情的邀我到他家吃晚饭,陪他同学看看大坝池塘,晚饭很简单,放下碗筷就迫不及侍的往外走,我俩假装初相识,有一搭没一腔的说着话,王老师母亲喊他抱柴禾怕下雨,我顺势告诉王老师大坝口等你。夜月很婉约,我俩第一次靠的这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此时,他突然伸手左手紧紧握住我右手,声音很大的说“做我女朋友吧,我向毛主[xi]发誓”,我也很温情的说“对不起,父母不让我交男朋友,俺爸党籍还没恢复呢”,他更加握紧我的手,坚定的告诉我“非你不娶”。一张窗户纸终于在广阔天地被月光刺破,我迅速告诉他写信要落款“春芝”(我女同学的名字),然后若无其事的招乎王老师,他一边与老同学胡侃又不忘与我搭讪,那天晚上在我的记忆中鲜活而持久,都说初恋不懂爱情,我宁愿相信初恋才是爱情。
我们终于有了书信联络,持续近一年多的交往己经情到深处,虽然再没来到我们公社,但仍然耐心的期盼着。七二年己近深秋了,曲指一数有三个月没有他的音讯,我焦灼不安起来,我与王老师侧面打探究竟,他也不知道其由,还埋怨钢蛋答应给他的军帽失言。也就在“霜降”节气前后,从王老师支言片面中得到信息,他与同一青年点的女同学好了!当时心里很凉很闷,真想跑到他们青年点要个究竟,可是我知道这种恋情是“地下”的,谁人也不知不晓,平衡左右终于成了“无言的结局”。
五年后我女儿出生了,先生也是68届知青,由于父母又回到市里官复原职,我们三口之家留在了盐碱地,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此话真真应验了。女儿二周岁时我回娘家过春节,刚下火车在站台拥堵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他,瞬间他也注视着又背又扛的我,他三步并二步跑到我面前,只是怯生生的问了一句“你回来了”,我打量他一眼很冷漠的说“家人来接我了”,他说我知道的,我一头雾水问他“你怎么知道?”,他并没回答我的问话,相反他语速极快的低声说“明天9点虹桥见”,然后迎着我的家人留给我的是背影。
几年光阴悄然而逝,他在我心里己经退色,可是老天爷偏偏在不对的时间遇见不对的他!辗转反测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去见见他,不仅仅是为了曾经的不告而辞,还有那年积淀的怨恨。相聚缘于偶遇,所以没有太多的客套和有礼,还没等我“开炮”他已经一脸羞愧的坦白起来,那些理由很客观自然,不需要费思量劳'心神,他偷了队里的三百斤稻子,卖给邻村种旱田的老乡,被公社连批又斗还取消了“点长”的头衔,同点一个女生不嫌弃他,又给洗衣服又给买酒喝,日久生情走到一起了,而且生活至今生有一子,双双回城后都当了工人,生活的很轻松自在。我再没多问,也没兴趣知道与我无关的故事,我只问他一句话,“怎么知道我回来?”他兴奋的告诉我,那天下午去买烟,无意中看见我母亲正在买肉,(他认识我家人)并听到母亲与一位我同学说话,得知我回来的时间、车次,所以他买了“站台票”想第一时间与我见面,听到这里我似乎没有再怨恨的理由,一切都去过了,我简单述说了这几年的生活经历,然后告诉他家人都在等我,孩子也要找妈妈,会面一小时后我们匆匆道别,此后一别25年再没相见。也曾似图打探他的情况,可是了解他的人不多,产业工人大批下岗再就业,还有企业转型改制他也不知去向了。
2004年初夏,我已经退居二线并当了外婆,闲来无事在办公室看杂书,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因为办公室电话个人独用,所以看见来电显示我以为是老家人,可是拿起话筒才知道是个陌生人,我很客气的问他找谁?那边叫出我的名子又告知他的姓氏,我立马从转椅上起来了,怎么会是他!一个在我花样年华里像流星一样来无踪去无影,让我欢喜让我仇恨的人,20多年过去了,残缺的记忆支离破碎,模糊的身影飘渺恍惚,他突然造次让我猝不及防,他用很简短的几句话说明主题,之后告诉我接站的时间车次。放下电话仿如隔世、情乱意麻,我不知所措的站在窗口,想知道所以然,可是记忆埸景的切换让我云山雾罩,也好,必竟我们曾经相识相恋过,人到天命之年怀旧也是情里之中吧。
虎跃快客准时到达车站,最后从后排下车的他手拿矿泉水瓶,慢悠悠的四处张望,我想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变化一定很大,因为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注视片刻居然没认出我,待我走在他眼前喊着他的“绰号”他才恍然,自言自语的说真的认不出来了,我也自我解嘲的回应说“长了30斤肉不变才不正常呢”,他仍然话很少,还是穿戴很干净,虽然略显苍桑但并不老态,我们在一个临街的饭馆落座,我们目光对视片刻他低下头,并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火,看得出他复杂的内心和欲言又止的表情,倒上白酒他先自呷一口,缓缓的说出此行的意义,并一再表示此行思忖良久,已经发展到夜不能寐的状态,才鼓足勇气踏上这个陌生的城市,为了串休多工作一天一夜,打工者的时间是没有尊严的。
原来他从我同学那里知道,我父母相差不到十个月都故去了,他知道我父母文革期间遭到非人折磨,也知道在外市的我十分孝顺,还知道我曾经的丈夫成了别人的老公…!他此行想安慰我又语言贫乏,想关心我又力不从心,他自斟自饮中有时显的窘迫,更多时流露出内疚和惭悔,我不想让往事破坏相逢的气氛,很轻松的扭转话题,聊起企业改制后的人员分流,也聊起孩子成长中的乐趣和收获,只见他泪水夺眶而出,我不得要领急忙刹住话题,他痛苦变形的脸抽搐着,他告诉我儿子得了“骨髓空洞症”,不仅人扶人拉而且己经得了心理疾病,四处求医经济潦倒,老伴给敬老院当陪护,自已到私企做“三倒班”锻工,生活的磨难已心力交瘁,听到这里我终于被感动的泪如泉涌,生活在这种重压之下的人,还会细心的打探我的消息,还能不辞辛苦的跑到外市来看我,这是初恋的动力还是天命年轮的反思,我不想要结果,过程和细节以足够让我感谢命运尊重初恋。
每个人都有或深或浅的初恋,形式和背景不同结果也大不一样,我经历的初恋无声黑白,凭心而论即便他不移情别恋,我俩也根本难成正果。因为家庭背景、社会地位、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差距,很难成全无法实现。但是至今我仍然在内心深处留下了空间,想想我俩比“潜伏”还诡秘的书信;想起婚后邂逅的忐忑;回忆从相识相恋到形成陌路的纠结;品味人到老年相互牵挂的温暖,一切都是那样鲜活真实,虽然我们没有联络消息皆无,可是仍然挥之不去他俊朗利落的身影,还有笔记本扉页端正的“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的赠言记忆,压抑而沉重的初恋每每忆起心境迥然,此刻,不知他在家乡还好吗?除了祝福已别无牵挂!
-全文完-
▷ 进入蝶恋书香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