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美并非天天可爱，她有时不可爱使我想起一些影视女明星戏里戏外的表现，她们在戏里之所以受到观众爱戴、追捧，多半是导演调教的功劳，也有一部分乃职业使然，其实，出了戏她们依然故我，甚至相当烦人。

善美今晚就相当烦人，硬逼着我陪她去逛超市，我不肯去，她便拿出蛮横的那一套，摔摔打打，踢踢骂骂——这哪里是过去那个热恋中的善美，分明和前妻一样要逼我就范，好在善美看场合，一旦有客人上门她会迅速放松脸部肌肉，装出一副高高兴兴样子。

善美一向人来疯，连人人讨厌的商品推销者都要热情招待一番。“大姐，不好意思，打搅你们了，快别泡茶，你们瞧瞧这把弹弓有没有意思？”客人白白净净，戴着眼镜，看上去像才毕业的大学生，他打开挎包拿出了家伙，“我是曾老师忠实的读者！”

“是吗？”这个后生子倒不像那些化妆品推销者令人讨厌，“茶还是要泡的，请坐请坐！”

“是这样，我来给我们的大作家曾老师推销这把弹弓。”

善美掩嘴笑笑：“他都一把年纪了，给他推销弹弓干吗，一把弹弓能让他返老还童？”

后生子继续说：“我读过曾老师的散文名篇《一把弹弓》，深受感动。最近，我照着文章的描述，做了这把弹弓，我想，曾老师一定喜欢！”

“是把好弹弓，”我接过来仔细赏玩，“木柄是葡萄树上锯下的树杈，两条皮筋取自单车内胎，不过，我的包皮，不对，是包头，是一块黑色皮革，你为什么做成绿色的，我在文章中没有交待清楚吗？”

“我做成绿色的别有一番用意，曾老师猜猜？”

“我猜着了，”善美转向我笑道，“绿色代表环保，你那把弹弓肯定血债累累，射杀过无数飞鸟，人家是警告你，千万别再拿这把弹弓干坏事，答应买下来吧，作为一种警示，搁在书架上，天天反省自己！”

“不敢不敢！”后生子连连否认，却乘机开价，结果赚了我50元，不过其中30元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善美加的。

善美正在卫生间洗澡，我悄悄拿着弹弓出门，善美听见开门声，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我去小树林试试这把弹弓。”“你又发神经，”善美光着湿淋淋的身子跑出来，“人家会说你吃错了药！”“你才吃错了药，”我连忙碰上门，“快穿上衣服！管他呢，要么你也去，替我收拾猎物？”善美挤挤嘴巴鼻子，笑道：“你等等，我去穿衣，给珊珊冲杯牛奶。”

善美在我面前比珊珊更像孩子，我们刚隐入小树林，她便从后面蹿起爬上了我的背，我说你这样冷不防会闪了我的腰，善美歪下头问：“闪着了没有？”“不知道，但就是觉得你特别沉，我的天，娶一个韩国女人无异于受罪！”善美亲亲我的脸颊，又给我一拳，说：“过去不叫你背你偏要背，现在叫你背你就说无异于受罪，你是不是变心了？”

“下来下来，看我把树上那个鸟窝打下来！”

“哎，你缺德不缺德，”善美从我背上跳下，一把夺走我手里的弹弓，“你连鸟窝也敢打，万一里面有嗷嗷待哺的小鸟呢？”

“说的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是你有爱心！”

“记得小时候我在唐山乡下爷爷家过暑假，”善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天中午，我跟邻居铁蛋去湖里挖莲藕，铁蛋发现湖边歪脖子柳树上有个燕子窝，立刻上树去掏。他太淘气了，专搞破坏，燕子在我们家门口做窝儿是喜事呀，大家高兴还来不及，他却非要捣毁不可。他爬到离燕子窝几尺远不敢爬了，因为树杈儿驮不起他肥胖的身体，眼看就要断裂。我在树下轻轻喊：‘铁蛋，别闹了，当心摔下来！’铁蛋不听，折了一根儿树枝去捅，结果从燕子窝里掉下一只羽翼未丰的小燕子，当场摔死。接着我们瞧见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小燕子妈妈，准是小燕子妈妈，飞到小燕子身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孩子抽筋似的躺在那儿，我看傻了，铁蛋竟跺跺脚轰她，她跳开几步，就是不飞走。我拉拉铁蛋，叫他坐下观察，只见小燕子妈妈开始用爪子梳理、抚平小燕子松散的羽毛，就像妈妈给女儿梳头。我知道小燕子妈妈很难过，恨不得大哭一场，可是除了人类，还有哪种动物会哭？植物甚至受到伤害连喊叫、躲避都不会。一会儿，小燕子妈妈回头用她那双爪子刨坑——这只燕子肯定是人变的，她要把孩子掩埋，入土为安。她终于挖好了坑儿，埋了死燕，然后又飞飞落落，叼来一些树叶和花草盖在坟上，临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又刨了一个坑儿，刨得一双爪子鲜血淋淋，飞到我们跟前，眼巴巴瞅着我们，一点儿不像要索命的样子，你猜，她想干什么？”

“小燕子既然死了，还不是要求你们赔偿，赔钱！”我猜不着，只好比照打人命官司。

“错错错，”善美揪揪我的耳朵，“你就知道钱钱钱，燕子要钱何用？我看是焦不离孟，她在恳求我们也把她埋了，与小燕子合葬树下！”

“我看不是，如果是鸳鸯还差不多，哪有这种事儿——孩子死了，妈妈去殉葬！”

“最初我也不信，后来我坚信不疑。我们和小燕子妈妈对峙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爷爷叫我回家吃饭。我起身拉着铁蛋离去，谁知小燕子妈妈一路跟着我们还是轰不走，可怕的是，凶手明明是铁蛋，小燕子妈妈却赖上我，飞上了我家屋檐。铁蛋看样子也挺紧张，晓得害怕了，夜里，他隔着院墙，伸出半个秃头问我：‘燕子还没走吗？’我骂他：‘铁蛋，混蛋！都是你干的好事，她不走了，正在我家做窝儿呢，以后每天你得为她送饭送水，我不管！’”

善美好像把我当成了铁蛋，说一句，瞪我一眼，我故意气她，说：“如果我是铁蛋，我干脆成全小燕子妈妈，把她活埋了算！”

“难怪今晚你带着弹弓出来行凶，”善美摇摇头，“你们男的全是狠心的家伙，活埋小燕子妈妈，你真的下得了手？铁蛋比你有爱心！小燕子妈妈通人性的行为，可怕是可怕，但更可怜，铁蛋从此和我一起服侍小燕子妈妈。我们每次吃饭前，不是铁蛋便是我，都要架起梯子爬上爬下，给她送去她爱吃的食物。小燕子妈妈并不扰民，除了夜里叫唤几声儿，白天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有一天傍晚下着大雨，她去湖边歪脖子柳树下探望孩子，我和铁蛋站在屋檐下等她，爷爷手拿蒲扇，推门出来笑着说：‘你们这是犯傻，小燕子妈妈知道你们这么辛辛苦苦吗？’但我们就是要犯傻，我们实在放心不下。等了不知多久，小燕子妈妈终于冒雨归巢，我把熬好的半碗姜汤端出放在门槛上，铁蛋打口哨招呼她下来，她扇着翅膀扑啦啦降落在我们面前，又抖掉身上一层晶莹透亮的雨珠，乖极了，我蹲下一勺一勺喂她，好像我成了小燕子妈妈的妈妈——’”

“你一共喂了几勺，姜汤喝多了会上火！”

“奇怪，铁蛋也这么问！当我喂到第四勺时，小燕子妈妈似乎很不安，开始转动脑袋四处张望、倾听，我问铁蛋附近有没有猫头鹰，铁蛋说没有——”

“莫非小燕子的冤魂也找上了门？”

“不会，你想，森林法则是弱肉强食，小动物说死就死，只能逆来顺受，它们不会把生死看得那么重而冤冤相报，唯一的要求便是死得其所。必是小燕子妈妈想到或听到了什么，对了，难道野狗嗅到小燕子腐肉的气味儿？我和铁蛋猜来猜去没有任何结论，最后决定去看看小燕子。我们安顿好了小燕子妈妈，铁蛋顺手从墙角拿起一根木棍，当我们跑到歪脖子柳树下，天呀，小燕子的坟头摆着一枝康乃馨，铁蛋猛然想起今天是小燕子逝世整整一个月！

“这是一只智慧鸟——铁蛋说是‘神鸟’，全身黑亮，腹部一块水红，而别的燕子腹部多是一块乳白。虽然康乃馨是儿女送给母亲的，但难为她想到送花纪念孩子，我们又敬又怕，铁蛋告诉我，前天他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小燕子的爸爸飞来，张开剪刀般锋利的尾巴，咔嚓一下，剪断了他那只罪恶之手，并撂下一句话：‘看你们人类还敢不敢欺负我们动物！’铁蛋说着跪下磕头。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由此及彼，我才意识到，性爱使人变得愚蠢，而母爱则使人变得聪明。小燕子妈妈最聪明的是，她在小燕子坟前开挖了一条排水沟，直通到下坡。

“暑假过得既慢又快，八月下旬，爸爸来唐山接我回石家庄，临行前，我对铁蛋千叮咛万嘱咐，叫他照顾好小燕子妈妈，铁蛋含泪点点头。到了落叶归根的深秋，我去信问铁蛋，小燕子妈妈是否已飞往南方过冬，铁蛋回信告诉我，小燕子妈妈拒绝迁徙，而且拒绝铁蛋把她安置在温暖的屋里，她似乎还是那么坚决，要和小燕子合葬在歪脖子柳树下。

“十二月的一天，铁蛋来信报告，大地一片洁白，我们的小燕子妈妈到底死在了歪脖子柳树下为自己预备的洞穴里，她的表情十分安详，无怨无恨。冬天的风给她送来几片树叶，铁蛋惊喜地发现，还有一片枯黄的康乃馨花瓣紧紧贴着小燕子妈妈的脊背，可见小燕子妈妈不止一次送花。铁蛋回家取来铁锹，把洞穴加深扩大，把自己心爱的陀螺作为陪葬品放在小燕子妈妈身边，然后哭着填土，了了小燕子妈妈的心事。我接到这封信大哭一场，第二天又在妈妈怀里痛哭，我泣不成声向妈妈讲述了小燕子妈妈的故事——”

小树林上空闪过一个黑影，我拿出弹弓看看，我不是手发痒，而是感到羞愧，我那篇《一把弹弓》是什么狗屁文章！刚才幸亏善美跟着我出来，否则以我的童子功，今晚我又得造成家破鸟亡的悲剧。是呀，只要是生命，就会有脆弱的感情，哪怕是一棵默默无闻的小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