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他从这条巷子出来，上午八点，阳光刚好透过树梢的罅隙，洒在巷口的墙基下。“那是油条”，他这样对自己说，那阳光有一种黄嫩嫩的质感。他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吹了一声口哨，用手指弹了弹皮鞋的前角，他的皮鞋很干净。走出这条小巷，他仿佛就是个成功的人士，那些在路旁叫卖的小贩们，不会放在他的眼里，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满足于这种故作的姿态。

在阳光里他感到了饥饿，他现在正站在这城市的一个路口，路边是一排排高耸的楼群，就像蚂蚁的巢穴，于是他就看到无数的蚂蚁在进进出出，他也是其中的一只而已。他忽然忘了，他和这座城市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联系，那些路边营业的店铺，好像都跟他无关，那些马路上行使的汽车，好像也没有一辆是他的，而对面蜂拥而至的面孔，也没有一张是他所熟悉的。他拒绝自己再想下去，如果这样下去，他可能一直会走出这座城市。但他必须要走在这条路上，他视线里带过一卷飘起的长发，“那是于洁”，他伸手想把她拉住，却发觉她原来离自己很远，她还在昨晚睡过的床上，她跟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他想不起来了，也懒得去想。

然后他在一家餐馆里坐下来，阳光紧随着他，门口的光亮愈显了屋内的阴暗，就象他的脸是暖的，他的心却是冷的。“今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天空有鸽群飞过，洒水车放着曲调悠闲地过去，而今天正在窗口迎接他，他与自己在此时交接，而明天又会背道而驰。

“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了”，吃过了早餐，但他发觉自己确实无事可做，他象是一个流浪者，或是一个即将逃亡的人，但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能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就证明他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他就这样对自己说，而前提是他必须把这些价值体现出来。他又一次把手伸进裤兜，触碰到的是一叠的褶皱，那是钞票，“这就是我的价值”，他对自己说道。他的手凝住不动，渐渐地他感觉有一种温暖从指缝间渗入，而他的心也变暖起来，“这才是阳光”，他恋恋不舍得把手抽了出来。

2

他又一次看到了于洁，这一次他相信是真实的，她就站在斑马线一头的树下，她在他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出现，令他感到一丝惊慌，他不知该上去打个招呼，还是装作互不相识，因为他感觉于洁也看到了他，于洁的目光是暧昧的，象是对他有种暗示，那目光向他匆匆一瞟而过，令他迷惑不解。随即他看到了在于洁的身后，一个男人站在她影子的边缘，默不作声的抽着烟，他相信这名男子跟于洁一定存在某种联系。他迅速把目光移开，同时他看到那个男人的脸，那上面充满了阴晴不定，他打了个寒噤，并开始惧怕这张脸。

当他正要装作若无其事离去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这么一付景象，在一阵刹车声中，于洁象一片树叶般的飞了起来，当时她正好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裙子，就这样在空中翻转了几个弧度，然后重重地落在了车头，他看到她倒在了自己的影子里，那影子迅速变得鲜红，他又一次看到那目光向自己这边射来，一直穿透了自己的心脏。很多人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在议论这场车祸，他忽然感觉这像在梦中，却又置身事外，他看看头顶还是一样的天空，一阵浮云掠过，于洁坐在云上，而阳光从她身体里穿过，她是透明的。

他再一次看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还站在于洁的身后。“他是谋杀者”，是他把于洁推了出去，他有种直觉，甚至看到了男人正迅速的把手撤回。而且那男人的目光正向自己这边看来，他会是下一个，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升起，在阳光下，令他不寒而栗。

3

他开始向后逃离，眼神也变得闪烁不定，那男人肯定在身后紧随着他，正在一步步丈量着他的生命。这种不安令他慌不择路，城市好像变成了一座迷宫，当他重新站定的时候，发觉自己已在一条窄巷的深处，四周是高高的院墙，天空已被切割，形成一道闪亮的缝隙，一些麻雀落在墙头又惊惶的飞起。他倚在墙基下，仿佛自己正在坠落，而他的思维也深陷其中。他深吸了一口气，所幸在没有听到那男人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环境中，反而让他多出了一种安全感。这时他才找回了自己的感觉，他正站在一道门前，门上斑驳的门环让他想起这正是自己的家，他有手轻推，在一阵吱呀的声中，他跌了进去。

眼前是一处潮湿的天井，院内高大的槐树正散发着槐花的香气，他变得犹疑起来，他记得出去时门是锁上的，但他又不是记得很清楚。他看了看四周，门窗紧闭，并没有什么异常，楼道边的水龙头正吧嗒吧嗒的滴着，这是院内唯一的声响。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一些横扯得电线象蛛网一样交织着，这时他看到于洁正坐在楼脊上，抱着膝盖望向城市的远方，正在唱着歌，她没有看他，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去惊扰她，赶紧向楼梯走去。

楼道的墙壁是灰色的，上面有孩子随手涂鸦的痕迹，他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前，但房门是虚掩的，肯定有谁正在里面等着他。是那个杀死于洁的凶手？他终于来了，而他是跑不掉了，等他豁出一切把门推开，他看到的是徐峰在里面，徐峰正在玩着指甲刀，看到他回来了，却是并不在意，就像是自己家里一样。而他却怔在了原地，徐峰的出现让他吃惊，他想坐下来，而其实他仍然站着，这倒像是他闯进了别人的家里。徐峰对他笑了一笑，这笑容很诡异，于是他更加不安了。

终于他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而徐峰嘴角还是挂着笑，他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着他，他发觉自己现在又象是徐峰的猎物了。“不管哪里我总会找到你的”徐峰说着随便的拿出一筒啤酒来，“喝一杯吧。”

他还在看着徐峰，显而易见，他的到来，他们之间的一些事情必须要解决了，他突然对自己感到一种悲哀，而且仿佛很可笑。透过对面的镜子他可以看到身后的窗外，于洁正趴在窗边往里瞧，她又对他笑了，这像是又在嘲笑他，而他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却没有一点办法。

“你欠我的那一笔款子应该还我了吧。”终于说到正题了，他想到，然后开始盘算推诿理由。“我先去趟洗手间，”他对徐风说道，徐峰没有理会他，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仿佛从没有醒来或永远睡下去。

他把水龙头开的很大，水声轰隆隆占据了整个房间，他反复地搓洗着手掌，仿佛要把上面的烦躁必须清洗掉。在墙的上角有一个闭塞的窗户，阳光斜着闯了进来，这夏日的光晕，斑斓而又强烈。他忽然又想起了于洁，而这次她再没有出现，也许她正躲在某个角落，或是正在这城市的天空漫步。

他抬头仰望那个窗口，透过窗口他可以望见玻璃尖塔的顶端，这尖塔凌驾于这城市所有建筑之上，一群灰色的鸽子迎着塔身翱翔。那窗口紧闭着，像是一个人常年沉默在那里，他端量着它，想象自己的身躯如何才能通过它。

他徒劳的又回到了房间里，却发现徐峰已经不见了，这是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在拾级而下，逐渐远离他而去。

他自己在房间里站立了一会儿，第一感觉是逃离的那是他自己，而徐峰还在这里，但徐峰确实是离开了。第二感觉是，徐峰他还会回来的，他也要赶紧离开，这个夏日的主题就是：逃离。

4

这时他站在小巷的中间，小巷就像一条阴暗的甬道延伸着，他小心翼翼地操纵着自己的步履，不让他发出零碎的声响，但偏偏有一种同样的脚步声正尾随着他，扰乱了他的节拍。起初他以为是小巷的回声，然而那声音逐渐靠近，待他惊觉，身后已有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巴，将他拖到一扇门后。“嘘—”“嘘—”徐峰向他竖起了中指，他惶恐不安的神情也传染了他，透过门的缝隙他看到那个男人的半张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他打了个哆嗦，而徐峰跟他是同样的感觉。

那个男人拎着一把斧子，在他的住房前停了下来，然后用斧子顶开了房门进去了。“你认识他？”他喘息着问徐峰。“有人要杀我。”徐峰低低说道，再没有了刚才的洒脱。

二人开始向巷口跑去，那巷口看起来就像一口倾斜深井的出口，这时他看到洒水车又折返而回，单调的音乐在炽热的马路上亦变得躁动起来。他们不知何时站在玻璃尖塔的入口，他看到塔尖在阳光中消失，而他却不明白为何到这里来，更不知道为何随着徐峰向最高点爬去。他看到商铺在向下沉落，而碌动的人群正变成纯粹的蚂蚁，他看到很多种颜色，最后都稀释于浅浅的蓝调中，这时他又看到了于洁。

他看到于洁正在虚无的空气中旋转，接着又像体操运动员那样的翻转着，他想她能再看他一眼，而她确实在起舞中向他望来，那目光同样让他迷惑不解，于洁究竟要向她表达什么。他欣赏她的腰姿很美，但还是希望她能停下来歇一歇，于是于洁就停了下来，而这时于洁的神情现出了惊恐，因为她的身子正在急速地向下坠落，她向他伸出了手臂，他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如今天才见到时一样，向他传达着信息，而他依旧没有读懂。

这时他才又想起了徐峰，当他转过头来，徐峰却不见了，他开始四下搜索，当他又沿着于洁坠落的方向望时，开始毛骨悚然起来，因为他看到坠落下去的不是于洁，而是徐峰，他看到徐峰的头颅在接触路砖的一瞬，象爆开的鲜红的花瓣，他突然呕吐起来，他觉得徐峰还有一只眼在盯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开始狂奔，他不记得是从上面滚下来，还是跑下来，他看到很多人用犹疑的目光看着他，他狼狈惊惶的神色更加重了他们的猜忌，他用力推开了他们，跌跌撞撞而去。

5

这时已接近了黄昏，夕阳折射在高楼动感十足的广告屏幕上，上面有几个被拉长的男女在跳舞，而这边的繁华却与他要去的地方极不对称。路边散落的垃圾以及破碎的路灯构成了这一区的底色，他闪过一条窄巷，接着又一条窄巷，最后在一栋二层的红砖楼前停了下来。一位老太太佝偻着身躯路过，看他仰望了窗户很久，说道“很久没见他开门了。”他没有理会，径直上了二楼，他好似自己家里那样的习惯，在门槛下的砖隙里，他摸出了那枚孤单的钥匙。打开门锁，他看了看四下，确定没有人回来，然后用力拉开了门。

他靠在一张沙发上，跟徐峰在他家里一样的姿态，然后他感觉屋子黑了下来，而窗口逐渐明亮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层层叠叠的灯光，霓虹不断地跳动着，构成一幅迷乱的图案，他好像还听到了酒廊间推杯换盏的声音，以及男女调情的笑声，这些景象愈加让他感觉自己现在存在的不合理，更加嘲弄这身边的一切。

他开始习惯这种独自的黑暗，并且喜欢上，他似睡非睡，这夏日的一天，令他怀疑这是否会是最后的终结。他听到了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上了楼，他皱了皱眉头，讨厌此刻有人来打搅他。那脚步声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会儿后，门猛然打开了。

一个影子站在他的面前，影子狐疑而略带不欢迎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跟他见到徐峰时的一幕如出一辙，他看到影子此刻一付镇定的样子，但其实，不错，他的镇定是装出来的。

他没有立即回答影子的话，只是倚在沙发上望着他，然后他也想找一杯啤酒，这时才发觉屋里太暗了，“你能把灯打开吗。”灯吧嗒一声亮了，他看到了胥波一脸的疲惫，这跟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他本应该是光彩照人的，而现在却落拓不堪，胥波重重地倒在他的对面，吐出一串扭动的烟雾，让彼此的脸看上去更模糊，：“来给我要钱的是不是？”

他本来觉得是理直气壮的，但现在却有些尴尬，好像他对不起他了。“恩，我也没办法，徐峰一直在跟着我。”看到他没反应，他愈加的坐立不安了，他感到这一问一答都索然无味，灯光照在二人身上，半明半暗。

“好，我这就把钱还给你。”

他听了吓了一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胥波已经站了起来，“走吧。”

“我们上哪里去？”他莫名其妙的问。

“拿钱啊，我还钱给你。”

6

舞厅里的音响像是要裂开，射灯象子弹一样打在每个人的身上，他承受不了这振动，一头倒在了沙发上，伴舞小姐两腿跨在他的大腿上，往他喉咙里灌着啤酒，他抱住一阵乱摸。这时他又看到了于洁，于洁在舞厅中央，正在和徐峰贴在一起跳着舞，“他们以前认识？我怎么不知道呢。”他觉得很奇异，想招呼他们，胥波这时过来了，把另一位小姐推在他的身上，“看好哪一个没有。”

他抱住两个女子相互看了看，然后指指压在他身上的“我要这一个。”

他叉开了女子的大腿，用力向前顶着，他好像听到了卡嚓咔嚓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盆骨相撞的声响，于是他看到一团燃烧的火焰，在他们的身上跳跃。女子在下面用力的迎合着，他说：“你他妈的叫那么大声干吗，”于是女子放弃了动作，而他又觉得象在奸尸，力量更加大了。他听见外屋传来类似的声音，另一个女子在大声的*吟，中间夹杂着胥波嗬嗬的叫声。“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我们努力活在崩溃的边缘。”他同时想着，同时在加速火焰的熄灭。

这时外屋的声音更加大了，女子的声音逐渐转成了凄凛，胥波的声音也变了，那像是一声声惨叫，他惊惧的停下了动作，那像是利刃劈在身体上的断裂声，他脑海里闪过的是斧头，电锯和木桩四裂的景象，他猛地扯下了布帘，一阵殷红的雨喷在他的脸上。在昏黄的灯下，他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在他的面前躺着伴舞小姐被划开的腹腔，以及胥波的残肢断臂。他后面的小姐尖叫了一声，软软的倒了下去，“他终于找来了。”那个男人依旧站在那里，但并不向他张望，只是沉闷的抽着烟，那姿势象他初次见到的一样。

“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他萎靡的想着，在等待那个男人的出手。那个男人抽完了烟，用脚把烟头踩灭，并没有后续动作，象没事一样拎着斧子出去了。剩下他目瞪口呆的站着，隔会儿于洁进来了，徐峰也站在门口，他们无视他的存在，于洁过去把胥波叫了起来，三个人出去了，他似乎听他们说要打麻将，三缺一。

7

等天亮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走出了城市，正站在一条铁路的旁边，那铁轨象死了一般的卧在那里，这时他听到一阵火车的汽笛声，他忽然明白了于洁一直对他的暗示。于是他站在铁轨中间，在等待火车的到来。他看到沿途有拾荒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整了整衣领，摆出一付自得的神态，这些乡下人他是不会理会的。阳光已从地平线上升起，把铁轨也照得明亮起来，而尖啸越来越近了，一列火车在他身体上停了下来，他攀着铁梯进入了车厢。

不意外他看到于洁，徐峰，胥波都在上面，他们靠着坐着，而另一些人则低着头，于洁给他让了个座位，他坐了下来。他把车窗打开，让风吹着他的脸，很惬意的感觉，不用问，列车司机一定是那个男人了。他望着车窗外，一大片向日葵正在阳光下盛开，他想起了少年时候当时正躺在向日葵下，看着火车从他面前驶过，向远方而去。当时他不会想到，今天他又会看到那一片向日葵，却再也没有了年少的踪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