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阴雨

四月，连绵阴雨

寒烟笼罩村舍，笼罩竹林

竹林多密集，也背不起雨水

困难地哈着腰

炊烟僵在房前屋后

像人被按住脖子

地里苞谷倒的倒歪的歪

露出发白的脚趾，渴望

抓住泥土，可是雨一直落

乡亲们穿戴好蓑衣斗笠

钻进苞谷地里

听见，雨一直落

孩子们在泥泞道上走

看见花朵在泥水中哭泣

这哪是四月的花朵，分明

像爷爷奶奶的嘱托

肩膀太嫩，也跟着哭

到了学校都还在抹眼泪

牌桌上的大贰麻将已经变形

生着气拿捏，不变才怪

泥巴一样朴实的乡民

一两都不能吃亏的乡民

看着庄稼在冷雨中煎熬

那心疼，那无奈

傍晚，雨小停，炊烟变轻

急忙上天走了

而村舍与人，还得

继续趴地上

承受灾难和不幸

石马场

街道，确切说是柏油路

是现在石马场的街道

铺满赶场的人，汽车驶过

得长眼睛慢慢走

赶场人迈着乡下的步子

闲适地感受着，柏油路上

干净的雨水和泥土

柏油路通重庆，也通泸洲

漂亮的柏油路穿过石马场

我的乡亲们来这里赶场

又来这里坐车远行

多么舒坦，路多么宽阔

但出不去的那部分

又是多么沉重

旧街道显然变窄了，一些

瓦屋被塔吊拈走，没拈走的

夹在楼房之间，暗着，能不

暗吗，那是石马场的胎记

而斜在石板街上的人，茶馆

和铺面，看样子营生惨淡

如这些木板墙土墙上的标语

口号，老年斑一样，想除

又除不掉，只好痛在心头

20年前那家旧面馆

真的就在眼前，我却不敢

相认，里面坐着个吃面的人

我想和他打招呼，又怕他问

我是谁，但我能肯定，这里

确实是我的家乡—石马场

石马场，石马场

20年了呵，其实就像你知道

我一样，内心

是多么的贫苦

水花生

这家伙让人恨，但又渺小

甚至可怜，被挖出根来不说

还堆在空地上暴晒

用火烧，用除草剂打

完全对待草一样

可它就是不绝，伸着细藤

见什么缠什么

更可恶的，是它的根须

在泥土下张着大嘴

庄稼发黄，土地发灰

我的乡亲发气

如久治不愈的胃病

瘟疫似地困扰乡村

水花生，可恶的空心莲子草

你缠庄稼，缠乡村的喉咙

都快透不过气了，但是

你能缠得了乡亲们的手吗

这些手会不停地劳作

老九回乡

在乡场口，我向老九打招呼

他环顾一下，假装没听见

听说他当建筑老板了

有钱，原名王成山

现已改名王一统

我厚着脸皮过去

见他手上拿了包大中华香烟

一会普通话

一会广东白话

花格大西装红领带

我想这身行头

我在外面也经常穿

但是一回到乡下

就掉进了红苕堆里

连说话都带着红苕味

秧苗好起来了

一连几个大太阳

秧苗好起来了

圳沟田里的秧苗好起来了

我跟乡亲们一起走在田埂上

看见嫩绿的秧窝，互相拥挤着

推着，把毛茸茸的小手儿

搭在人家头顶上，一向

冷寂的乡村终于有了些温暖

一粒粒谷子也似乎正走来

谷子剥去壳就是大米

大米是乡村的命根子

好起来了，真的好起来了

但有谁知道，在这绵雨的春季

秧苗抓紧好天气生长，分蘖

实在是不容易

乡村开朗的白天

实在是不容易

炊烟飘在我们前面

拥着美丽的晚霞

从这条圳沟检阅到另一条圳沟

似乎在倾听

谷子的脚步

人死后

人死后，装进棺材里

连同那些布料与寄托

一起埋入泥土，然后

慢慢腐烂，只有

活人才感到痛苦

人死后，孝子们大哭

数着生前的好哭

白天哭暗黑夜哭长

杀猪宰鸡大办宴席

活人们来来往往

人死后，多少年的哪一天

风雨会抓出白骨

乡村漆黑的雨夜里

一盏绿莹莹的灯

同样被活人看见

太阳路

这是一条通往乡场的泥巴公路

天一哭，就烂了

汽车打滑，同理

石子砖块楼房也打滑

靴子，雨鞋，箩筐，背篼

走得抱怨声声

十年前就说要铺水泥路面

有乡亲说：他们的路程太长

还没走到

这是一条通往乡场的泥巴公路

天一哭，就烂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