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雪书院是酆都城里唯一的一家书院,没有什么学生,但也能勉强维持“生计”……应该是维持“死计”,我去的时候,书院里已没有一个学生。
当然也没有看到连善卿和杜印雪。
整间书院里只有一个腰粗得像水桶的妇人在烧水。
于是我问:“请问……”
“问什么问?!夫子不在!”
她忿然拎起水壶,摇摇摆摆地进了房间,一边走还一边抱怨:“……死鬼!整天就知道喝酒……不想想我,操持一个家!又不会……连老婆都养不好……真是瞎眼跟了他……要嫁了……”
斯人已去,芳踪也不必寻。
整日面对连善卿和杜印雪这样恩爱的夫妻,的确是件痛苦的事……人间鬼域又有几个儒雅的连善卿,又有几个敢逐我爱的杜印雪?
我漫步走出书院,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说另外一句“那个连夫子又在烂醉坊喝得烂醉……”
——连夫子?
——烂醉坊?!
如果“连夫子”就是连善卿,那么烂醉坊是个什么鬼地方?!
我满腹狐疑,却又疑不出个结果。
好在烂醉坊并不难找,就在立雪书院后的一条巷子里。
窄巷的尽头。
烂醉坊真的很“烂”。
阴暗的矮屋里只有一张放在酒缸上的木板权充桌子,然后就是满地的醉鬼。
——真真正正的“醉鬼”。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满脸胡碴的愁容汉子,他正扒着酒缸的缸沿,伸长了脖子只为了舔一口酒底儿。
“请问,那位是连善卿连夫子?”
那人翻了翻眼皮儿,算是看了我一眼:“连善卿?!早就死啦……”
“……”我愕然,“死人,还能再死?”
我的问题似是好笑得不得了,引发一屋子的暴笑。
“他要是能再死……还不如再死!只要老婆别再跟来,让他去哪儿他都没二话!”
我皱眉,望着那个唯一看来比较清醒的人。
他忽然苦笑:“你找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我更加疑惑。
“我就是连善卿,那个传说化蝶的连善卿……”他怪笑,笑得我寒毛尽竖,“你又是谁?!酆都城里没见过你……这样清艳的女子我们有很久都没见过了……”
“你……”我语结,不知该说些什么。
连善卿:“我?你放心……我的生命里早就没有女人了……只有酒……呵呵……只有酒!”
我还来不及搭话,旁边的醉鬼就大笑:“是啊!是啊!谁知道她会不会也变得跟你的印雪妹一样……哈哈……”他笑得狰狞,却意外地并不使我讨厌。
——变了?
——变了?!
——变了。
“我叫孟情,住在奈何桥。”我说。
我走。
这,就是传说的真相。
我好像有点明白陆判的意思。
当琴棋书画诗酒花变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当年的绕指柔就变成了心头的苍蝇,挥之不散的烦恼引来的是不得不来的摩擦。
只不过再也摩擦不出温柔和爱,而只剩下了硝烟和欲亡未亡不能亡也亡不了的两个人。
走出城门,看见我的桃花。
它绽放得没有负担,零落得没有遗憾。
真好。
花并不寂寞,酒也是。
但他却好像是寂寞的。
陆判。
他正坐在那一树绽放得没有负担,零落得没有遗憾的桃花下,喝着我的好酒。
“你还是去了。”
我没有说话,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一定不会去的。
陆判静静地看着我,忽然问:“你知不知道花为什么会落?”
“……不,不知道。”
陆判:“因为,花和树已不再相爱。”
“为什么花和树不再相爱?”
陆判:“因为,它们已爱得太久,爱得太累——它们不能轮回,所以没有力气去爱了。”
“就这样?”
陆判:“花永不变的爱是水,因为它们从不能平静地厮守。”
“树永不变的爱是什么?”
陆判:“是果子。”
我沉默,然后说:“是不是因为在树对果子的爱还没有变的时候,果子就离开了树?”
陆判看我,又笑,又笑得诡异,笑得诡谲。
陆判:“当果子离开了树,树便开始思念多情的花,当花绽放后……”
“当花绽放后,树和花的缘分便终结,随后而来的是薄情的果子?”
他点头。
几天后,我的奈何桥上来了除去陆判的第一个客人。
连善卿。
“是你?”
连善卿点头:“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我为自己斟了杯酒:“你说。”
他指了指我的孟婆汤:“我只想要一杯孟婆汤。”
我诧异。
“为什么?”
连善卿苦笑:“我宁可受转世轮回之苦,忘却前尘旧事,也不想这样不生不死不存不灭地在酆都城里过日子……”
我沉默,我点头。
连善卿轮回去了,听说他的来世也并不得意,说不定我和他很快就会见面了。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爱得太深太久反而就不能继续爱了,当朝朝暮暮的厮守变成了一场噩梦,曾经因爱而亲吻的唇吐出了仇敌般的诅咒——绵绵此恨,究竟是在说曾相爱但已不再爱的那两个人,还是在为爱情本身下一个尴尬而伤悲却不凄美的结论?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直教人生死相避!
陆判又来了,他好像把我的桃花当成了他的情人,把我的美酒当成了他的爱,他带着他开始变得有点讨厌的悠闲地不经意的微笑,但我却又不忍拒绝他的来访。
“我从没有想到地府竟如此平静,就像我的故乡。”
陆判听了我的话,望向那座恢弘的城:“因为你来的是酆都城,如果你去了三重枉死城,如果你去了十八地狱司,我想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冷笑:“你去过?”
陆判点头,表情异常地认真:“我曾是十八地狱司里最恶的恶人,只不过在很久以前就已改过了?”
——他曾是十八地狱司里最恶的恶人?!
——他已改过!?
“……为什么……”
我问得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因为一个女人。”他一口喝光我的酒,声音里是我从不曾听见过的一抹疲惫,“因为一个好女人。”
—— 待续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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