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平静得就像杯中的酒，没有一丝丝的涟漪，也不曾留下一点点的痕迹。

每天都有很多人走上桥，在我的注视之下或情愿或不愿地将瓷碗中的孟婆汤喝下，匆匆地，来不及再思念一下前尘的情人便堕入六道。

轮回去了。

轮为人道，轮为畜道……

从没有人关心他们去了哪儿，事实上他们不论去了什么地方，都已不重要——因为那碗孟婆汤已洗去了他所有的过去，只留下他的善恶因果，让他们在来世沉浮。

闲暇的时候，我在桥旁种了树，不知是为了什么，树一种下去就开了花，桃花。

桃花红得惊人心，桃花艳得伤人心。

判官真的姓陆，他曾来过几次，每次都在这开得惊人伤人的桃花下与我共酌，告诉我酆都城里发生的趣闻——原来，冥府并不像传说中凄诡，而是像阳间夜晚的街市般，平静而淡泊，只是这里既没有日出，也没有月出。

遥遥地，望见酆都城的城门缓慢地关上，就知道今天不会再有往生的魂魄，于是便在桃花下悠闲地坐下，斟了杯清甜而带着浓郁的花香的不醉人的酒，浅浅地啜着，或是想家，或是想他，或是什么都不想。

远远，有脚步声，轻却沉重，快而徘徊。

这是陆判的脚步声，我听得出。

他是个有故事的鬼。

只有有故事的人的步声虽轻，脚步却沉重，步履快，心却徘徊。

人是这样，鬼又怎么能不同？

“你又来了？”我淡淡地问，没有回头。

判陆点头，不客气地坐在我的面前，为自己倒了杯酒。

我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仿佛他来就只为了喝一杯酒，看一看这开得惊人伤人的桃花。

一双蝶温柔地飞过，翅膀掀起的微风在我的酒杯里激起淡淡的几环涟漪。

没有风，桃花却落，落入奈何桥下的轮回之窟，不知轮回到了何方。

看着那双蝶行行停停痴痴缠缠起起落落来来去去地飞着舞着，心中忽地忆起化蝶的故事，然后便叹气。

陆判看我，问我：“你叹气？”

我看他，眼神讥诮：“你不懂叹气。”

陆判笑，笑得大声：“你想到不平事，无奈事，伤心事，自然就会叹气——只是，你想到了什么？”

我也笑，却无声，望着那双蝶，样子也许痴了：“一双蝶，一个传说。”

陆判：“是不是连善卿和杜印雪化蝶的故事？”

我摇头：“是梁山伯和祝英台。”

陆判皱眉：“传说化蝶而殁的人我只知道两个，就是连善卿和杜印雪，和阳间有出入或许是因为故事传得太久，无论是人的名字还是事情的结果都发生了变化吧……”

“世上真有人化蝶？”

陆判：“世上事空穴来风，必有根源，只是真相没有故事来得美好，来得动听。”

我挑眉，问：“那么，化蝶的真相是……”

陆判笑：“大致就是那样了，只不过那连善卿一早就知道杜印雪是个女子，而他的身故却是因为罹患沉疴。”

“那么……祝英台……不，杜印雪哭坟呢？”

陆判：“那时，杜印雪已身怀六甲，当然不能依约嫁入麻家。”

“然后，他们化蝶？”

“没有。”陆判回答，“杜印雪在连善卿的碑前碎额而死，迎亲的人生怕惹上官司，于是便编了一个故事。”

“……化蝶……化蝶的故事？”

陆判点头：“那麻家的公子也是通情之人，本不知自己的亲事还有这等内情，当下退回嫁妆，并为两人出钱修了座坟墓。”

我愕然：“我听到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陆判又笑，一个这样的鬼差有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至少他并不吝惜他的微笑：“每个感人的故事总少不了恶人，后世文人为了赚人眼泪，对传说进行了篡改，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那……”

陆判像是知道我的问题，递给我一杯酒：“不过，连善卿和杜印雪的感情倒真的，即使没有传说美丽，至少也算坚贞。”

我沉默。

饮酒。

再饮酒。

那双飞舞的蝶翩翩落下，落在我的手指上。

我一开口，它们便飞。

“连善卿和杜印雪也轮回了？”

陆判摇头：“他们还留在酆都城。”他喝下酒，“他们就住在城门口，开了一家书院——你来以后，从没有离开过奈何桥，你可以在城门关上以后走偏门进城。”

“你要我去看他们？”我斜眼看他。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劝你最好别去。”他笑，笑容诡异，诡谲。

说完，他便起身。

飘然，而去。

我坐在桥旁，看着鬼差把我的汤强行灌入往生人的喉咙，平静得就像冬日结冰的湖，没有波澜，也什么都不愿思考。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劝你最好别去。”

陆判为什么劝我不要去看连善卿和杜印雪？难道只是翻翻生死录，他就可以知道一个人的三生九世？是不是他已知了我的生前事，怕我乍见温柔，便难免伤心？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情殇却不能情忘的人都如我般放不下，那闲愁散恨就这样那样地纠缠着丝丝缕缕地攀附在他身上，不能断，不能散。

长相厮守，我不能完成的梦。

无痕梦。

有恨人。

往生人落下轮回之窟，惨厉的呼声在我耳旁旋成一阵风，心开始摇晃。

摇晃得心慌。

“他为什么而死？”

我问，问的是那个鬼差。

“他生时是个寒生，家中有妻秦氏，秦氏为了让他上京赶考，没日没夜地赚钱，最后他考中状元，却又娶了皇帝的女儿，秦氏寻夫，他竟买凶杀妻！最后事发了，被人铡了。”

我沉默，许久，又问。

“这样的人也可以继续转世为人？”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为人有为人的幸与不幸，有人做人就像做神仙，有的人嘛……生不如不生，死又没处去死，这位的来生就是生不如不生。”

“……谢谢……我知道了。”

又叹气，却若有意似无心地瞥见关上的城门。

我起身，掸了掸裙上的花瓣。

——还是去看看他们……就算自己不能幸福，看看别人的幸福也是好的。

伤心……这世上谁不曾伤心？

在我手握慧剑的日子里，什么样的敌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伤没有受过？！

只要是伤就有痊愈的一天，不论是身上伤，还是心上伤。

——　待续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