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蝶

芳芳至今不明白，母亲燕子为什么舍不得离开江源村。江源村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一生一世守望。

在芳芳的记忆中，江源村是个狗不拉屎的穷山沟。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她宁愿做城市里的猴子，也不做江源村的孩子。江源村偏僻闭塞，寂寞得让人发疯，就差点没回到原始社会。

你知道呆在江源村有多郁闷吗？芳芳算是见识过了。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张新鲜的面孔。她常常跑到村外的山坡上玩耍，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一个陌生人路过，可是她一再失望。她无法习惯村里的寂寞。她更无法容忍村民的愚昧无知。

她还记得，那天傍晚，她到村外的山坡上采野花，追蝴蝶。当时她看见一只黑蝴蝶，正栖息在一朵野菊花上，她忙蹑手蹑脚摸了过去，眼看手指就要捏到蝴蝶翅膀了。可就在这时，母亲燕子大嚷起来：“鬼蝴蝶！芳芳，还不住手！”

芳芳眼睁睁地望着黑蝴蝶在母亲的叫嚷声中翩翩飞走了。她好失望。而让她更失望的是，母亲把她拖到一边，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芳芳被打懵了，哭了。

燕子嘶哑着嗓子说：“你不知道，那黑蝴蝶说不定是你的父亲或者外婆的鬼魂变的呢！”

芳芳呆呆地望着燕子，吓得不敢出声。

燕子接着说：“多年前，你外婆带着我逃难到江源村，那时我10岁。你外婆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癞子，他不光长得丑，还好吃懒做，村里就数他家最穷。他家四代独传，他娶你外婆，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你外婆为他生了个儿子，不久便结扎了。不幸的是，那孩子两岁时便夭折了。你外婆过不惯那穷日子，更受不住那窝囊气，后来离家出走了。你知道那癞子是谁吗?”

“不知道！”芳芳摇着头。

燕子继续说：“你外婆出走时，我15岁，刚小学毕业。从此，我再也没上学，在家帮癞子砍柴或者打猪草。后来，我转眼便出落成一个18岁的大姑娘了。癞子见我长得漂亮，晚上竟跟我同居，要我报答养育之恩。后来，我怀了身孕，糊里糊涂生下了你。那癞子名叫有生，就是你的父亲啊！”

芳芳气愤地说：“不，你说谎，我没有这样的爸爸！我从小就没见过他。”

燕子平静地说：“他真的是你父亲。自从你出生后，他变得非常勤快，整日忙里忙外，料理这个家。他非常喜欢你，常逗你开心。为了多赚些钱，在你满周岁后，他便去城里拉板车了。可惜他命恶，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

芳芳问：“后来外婆有没有回来看望过我们？”

燕子摇了摇头，说：“也许她早就不在世上了。”

芳芳望着山坡上盛开的大片野花，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不解地问：“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们一起离开江源村吧！远离黑蝴蝶！”

燕子说：“傻孩子，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们母女都是苦命人，就像这山坡上的野花一样可怜。我看来是没有希望走出江源村了。可是你还小，你一定要争气，好好读书，走出穷山沟，不能像我这样永远做乡间的野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芳芳似懂非懂，只知含泪点头。

芳芳至今还记得，从此以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发奋苦读，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她成了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成了学生眼中的好榜样，成了家长羡慕的好孩子。

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数年后芳芳成为走出江源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母亲燕子总算熬到头了。

芳芳不会忘记，大学毕业后，她分在家乡中学教书。她每逢周末便去江源村看望燕子。

一天傍晚，芳芳回来，正好经过村外的山坡。山坡上各种各样的野花争相绽放，大片大片的，美丽而又凄迷，不少黑蝴蝶在野花间飞来飞去，仿佛到处寻梦一样。

芳芳惊异地看见母亲燕子正站在夕阳下的野花丛中，大声对孩子们说：“你们别糟蹋野花，野花好可怜！你们别抓黑蝴蝶，黑蝴蝶是鬼魂变的！”

芳芳还看见燕子弯下腰捡起一枝被丢弃的野花，瞧了又瞧，一脸的惋惜。

芳芳忽然发现野花原来也非常美丽，只是美丽中透着一点忧伤；黑蝴蝶原本也十分漂亮，只是漂亮里带着些许酸楚。

几年后，芳芳考取了公务员，被调到城里工作了。她打算接燕子去城里住，但燕子说习惯了乡下生活，就是不肯进城。

万般无奈，芳芳便在江源村外的山坡上盖了一栋小洋楼。每天黄昏，人们常看见燕子独自站在阳台上，观赏楼下美丽而又凄迷的野花，看那仿佛穿越前世今生的黑蝴蝶，到处飞来飞去。有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没有人知道那里面藏着的到底是甜蜜，还是忧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