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杏黄时间杨柳小调

发表于-2010年07月30日 下午3:16评论-1条

忽然,我就闻到了杏的味道,眼睛微微闭上,我看到过去某些夏天的情景正在慢慢的浮现,那时候,我经常仰起头看杏树上这黄透的、或者泛青的杏子,透过杏与树叶结成的凉亭里,看那蓝色的纯净的天空,那样的时节,每一种色彩都是暖。

那个时候,奶奶还力壮,下午去地里干活之前,约了村里几个老人在杏树下玩纸牌,通常都是老太太,偶尔也会有一个老头儿,是我们村唯一有铁饭碗的退休老教师,也只有他,有这样的资格,在不管农忙还是农闲时出来大摇大摆的玩牌,用别人的话来说,他每活一天都是有价值的,所以他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别的老头儿可不能这样,比如我的爷爷,他如果这样是会被人耻笑的,他宁愿坐在炕边上闭着眼养会儿神,或者去地里看看庄稼的长势,或者去砍点柴,或者拿了镰刀背个背篓出去,去山凹里转转。

爷爷从山凹里出来时背篓里已经放满了草,只有他的孙子、孙女知道,背篓里多半是藏着宝贝的,爷爷从西边回来,里边必定有绿皮的新鲜核桃,从东边回来,背篓里边肯定会有熟透的野果,有时候,还会背回一只小野兔来,象大人的手掌那么大,放在地上就到处乱跑;有时候还会有一只小野鸡或者一枚野鸡蛋。爷爷逮回来的小野鸡,我们通常会带到学校,趁老师还没来的时候,把它放到桌子上,看它惊恐的乱跑,听到老师的脚步便匆匆把它收到包里的小盒子里。野鸡蛋放在我们的书包里,下课后变成了最好的玩具,一次,老师喊上课,大家都顾不得回去捡,等中午放学后,那鸡蛋在校园的墨绿色的草丛里,破裂着,我们难过的看着它,心里琢磨谁会是凶手,这时,就在不远处,有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发出稚嫩的叫声,它拍打着翅膀,原来是一只小鸡……,再看那破裂的壳还带着血丝,我们终于明白,它受不了太阳的毒晒,以另一种形式出来找个凉快地方。

通常情况下,这些带“野”字的动物,都是养不长久的,比如那只灰色的小野兔,它被带回来以后,我和弟弟就拿木板靠着墙给它围了个宽敞的窝,我们去地里拔草,我们给它拿小小的盆子盛水,可它就是不吃不喝,它的目光呆滞,只在小窝里来回的跑,为此,我们特地去有小孩的家里要了奶粉,在妈妈的指导下用开水冲开,它不吃,我们又找了针管灌满了奶,往它嘴里注射,这是一只有着良好家教的小野兔,它就是不肯吃异类给的食物,把奶全部吐出来,嘴角的毛全都泛着湿漉漉的白,这成了我和弟弟的一桩心事,我们只好去地里看看,最后发现一种有白色汁液的植物,采了回来,给它喂,可它就是不吃,这么一来,已经过去好几天,我们正愁眉不展的时候,终于决定送它回家,我们询问爷爷它的家在哪里,等我们终于知道它家大概方位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僵硬在小窝的一角。它再也动弹不得了。那小野鸡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被小朋友们围着,它的胆子小,在桌子上跑来跑去,根本安静不下来,更不用说会不会吃东西,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它的身子也僵硬了,我们难过的要命。那之后便乖乖的回到树下,带着小孩子们上我们家的杏树,吃我们家的杏。

我们村有四棵老杏树,听说是我们这四家的老人去山下的某个村里一人讨了一棵杏树回来种上的,每棵跟每棵的品种都不一样,数我们家的最有特点,我们家的杏熟得最晚,往往在麦收以后,大人们在院子里晒完了麦子,便到杏树底下要杏子吃,其次别家的杏核都是圆的,只有我们家的杏核是长的,样子极其秀气,杏仁也香甜,可这再香甜的东西也得有节制,据说曾经我的小姑姑跟另外一个表姑,俩人比赛吃杏仁,结果吃到口吐白沫。也有贪吃又好面子的,晚上趁着天黑,去打几颗下来,第二天便不住的拉肚子。地上落了一大片被人墨绿的杏叶还有一些被人踩坏的杏,奶奶把烂了的杏皮剥掉,把杏核捡回去,放到窗台上,有时候也捡从树上掉下来的杏子,在这个时节,几乎每天地上都有这样一层黄色的杏躺在地上。奶奶将完好的就放到筐里,被蜜锋蛰过的,或者有破损的,奶奶也把它们晾到窗台上,过了夏天,它就变成了稀有的零食:“杏干”,现在想想这个字眼也是要往嗓子眼里咽口水的。

那些平时在学校里称王的孩子们变得听话,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轻声的问,我们能上树吗?我和弟弟经过商量表示同意,那骄傲的神情,仿佛这树是一个王国,而我们就是这里的国王,孩子们在树上玩的最起劲的时候,惊扰了在树下玩牌的奶奶们,她们喝斥我们快点下去,我们极不情愿的从树下往下滑,到了离地面只有一米多的地方——那个大树杈上坐着,已经到了地面上的孩子心里多少有点不公平,又一次往上爬,这样来来回回的挤,就有人从树上掉下去,爬在地上,闭着眼睛使劲使劲地哭,直到他的奶奶拿着手里的牌匆忙跑过来将他扶起,用力拍打他身上的土,一边骂道“这小祖宗真不让人省心!”小孩一直哭着,吓得旁边的孩子都安静下来,有的拿了口袋里私藏的大个黄杏给他吃,过不了多会儿,他又嘻笑起来,还会坐在原来摔下来的树杈上。树荫下的奶奶们抬起头看重新活跃起来的孩子们,说,这孩子的脸呀就是狗脸儿,一会儿喜一会儿哀的。

其实,杏树下的奶奶们的情绪也并非那么稳定,就说刚才那个扶孙子起来的奶奶吧,她自认为自己的牌是没有问题的,这十拿九稳要胡的,结果却给对面的奶奶放了炮,她心想她们定是在她扶孙子的时候串通好了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好说什么,脸色越发灰暗下来,注意力不能集中,如此这般,下一局她还是输了,正在这时,她的孙子跑过来要钱买糖吃,放在平时她会给他讲吃糖的种种坏处,可在这一刻,她从衣服的夹层里找出一个红手帕,一层层翻开,摸出一毛钱来,嘴里骂道:“多要一毛钱,能把你吃成啥样”唇齿间是发了狠的,别人也都听出里边的意思,说,不就一毛钱吗,不至于吧。这一个人胡一次也就能赚一毛钱,她看大家看出了她的心思,过一会儿又觉得不好意思,心情重新好起来,这运气就是跟着心情转,竟意外的胡了!心里乐开了花,这脸上却表现的格外沉稳。

也有老人不计较得失的,每一局开始时,一人先交一毛钱,扣到一个瓶底下,有老人拿出一毛钱时,后边总跟着一叠钱,都是暂新的十块面值的,旁边有人问,最近有钱了啊,老人便不紧不慢的拿出一毛钱,再缓慢的把那一叠十块的整理一番,再缓慢的收起来,这个呀,是我儿子收麦子的时候给的,从城里专门换的新钱,惹得旁边的老太太们眼羡。这时便有人诉苦,这儿子有本事就孝顺,儿子没本事的就可能等着媳妇不停的收拾,在家呆着别扭,碰个正面人家也不理你,只好跑到这杏树下,玩会儿牌,解解闷。

杏黄的时候,我远方的姑姑也会回来,带了那对双胞胎表弟,和可爱的小表妹来,我和弟弟便终日守在奶奶家跟他们玩耍,帮他们摘杏子,大人们常叮嘱,杏是不能多吃的,吃多了必定会拉肚子,俗话说“杏树底下埋死人”便是这个理。在杏几乎都熟透的时候,奶奶便定个日子,把其他几个姑姑全都叫回来,中午炸了油饼,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得津津有味。饭后,奶奶把早找出来的床单和油布发下去,每四个人为一组,一人抻一个角,再找个人上树,通常这个人都是爸,他很麻利的爬上杏树,在高高的树枝间停下,手紧紧抓住其中的一枝,用力的晃起来,熟透的杏子便密密的落下来。大家都品尝着丰收的喜悦。这床单和油布是防止杏子掉到地上摔坏准备的,但还是有掉到地上的,其它的人就不住的捡,村里人也都过来,匆忙往自己口袋里装,晃不下来的杏子一般都还青着,我们便不再理会它们,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早上,都有一些熟透了掉下来的杏子。奶奶小心的把它们捡起来,放到窗台上。

奶奶家的窗户是那种古老的结构,一个个小格子,屋里贴了白色的毛边纸,毛边纸上有过年的时候贴上去的红色窗花,那杏肉就放在以白纸红窗花为底色的窗户框上,仿佛一个小小的博古架,是一种特别的展览。千万别担心奶奶每天往上放那里会摆满,经常,不知道谁就把那个框架上的杏肉给吃了,奶奶并不说什么,把新捡来的杏肉继续放上去,直到树下不再有杏掉下来,树上再也看不见有杏黄的迹象,奶奶就把晒好的杏肉收起来,给孙子、外孙们在水果稀有的季节解谗。

这个季节的果实终因最后那几粒杏仁和杏干而结束。而它的味道经常在我们的舌尖偷偷复活。

如今,那个小院里只有爷爷一个人,那棵树也因为长得太茂盛阻挡了电线的线路,被砍去了一半,小院里原来围坐着老人的地方,都已经长了野草,而那些老人,多半,我们只能看到她们的遗象。这些年,我只在梦里见过那杏子,奇怪的是每有这样的情景,身边便有朋友怀孕。我经常梦见它,梦见从它的影子里经过,它的树枝被沉甸甸的杏子压得极低,那叶子便触到了我的头顶。有的时候,我从奶奶家的房顶上走过,我看见那树上竟有摘杏的人……

与我一起在树上树下玩耍的伙伴们,都已经离开村庄,渐渐走远,偶尔回乡,我们之间也都变得陌生,不知道他们是否象我一样,会忽然想起,我们一起坐在高高的麦秸堆上讲故事的情景。相逢也只是笑笑,然后问问彼此现在在何处居住,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记得某天有人问我,这个时候你家的杏快黄了吧?细数,我竟有九年没有吃过家乡的杏了,那时候,爸还在石家庄,我转身问爸,爸说,不知为什么,那杏这些年竟熟的晚了,花开的晚,杏熟的也晚了,难道那花也知道当年的人已都不在,所以失去了开放的兴致,但受了季节的驱使也只好开放,难道那杏在等待曾经熟悉的面孔,却一直感受着树下的每日冷清,到不得不黄时才慢慢熟透,我仿佛看见一个迟暮的老人,正半睁着眼睛,就在奶奶的家门口,它的心里轻轻的唤道:“孩子们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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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夜雨不朦胧点评:

儿时的记忆渐行渐远,不知道儿时的你们是否与我一样也在思念着我。

文章评论共[1]个
夜雨不朦胧-评论

坐朋友家的沙发,问好朋友!(*^__^*)at:2010年07月30日 晚上8: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