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题记
一、
初夏。江南。夜半时分。浴在月光里的江南很静,静得,有些寂寞,寂寞得,只能听见阵阵“阁阁叫平安”的单调蛙鸣声。屋外的月色如此寂寞,屋里的人呢?
月静,心沉,人怨。屋里人单影孤,和着幽幽月色,化作了一屋的幽怨。人幽怨地坐在窗户前,浴在月光里。窗户前幽怨的人,正在幽怨地轻吟着幽怨的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犹未就寝的宇文玲,独自郁郁地坐在窗户前,郁郁地看着这首题在纸上的词,郁郁地想着她的那些伤心事……窗外,月色如海,恰似宇文玲此刻的心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涛汹涌……
“呜呜……”窗外,忽然隐隐飘来一阵呜咽的箫声。“无情公子?”宇文玲蓦地脱口而出,面色一下变了。
宇文玲口中的“无情公子”,是最近名震江南一带的武林新秀上官竹,以一支诡异莫测、杀人于幽婉音韵里的无情玉箫震慑江湖,年纪尚轻,竟与宇文玲的父亲宇文侯齐名。宇文侯是北方人,只是近段时间游走在江南。于是,两人便被江湖人士并称为“南箫北琴”,又各自分别被称为“无情公子”与“多情候”。【注:“无情”喻指上官竹的无情玉箫,“多情”的“情”与“琴”谐音,喻指宇文侯的七弦琴。】
“咚咚咚……”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已经被幽婉箫声惹得心烦意乱的宇文玲,闻声秀眉微蹙,嘴里低声嘀咕着,慢慢地起身前去开门。
“小.姐,不……不好了,老爷又……又出门去了,还背上了他的七……七弦琴,好像要与那个上官竹决斗……”一开门,只见立在门外的丫鬟归燕急得一头的汗。似乎因为走得快了些,归燕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归燕,快让开!”好不容易听完了丫鬟归燕的叙述,宇文玲立时惊得花容失色,猛地一把推开归燕,疯也似的冲进了月光清照的夜色中……
“小.姐,你等等我!……”气喘未定的归燕慌乱地叫喊着,也急忙跟着追了出去……
二、
“来了?”月光下,白衣如雪的上官竹停止了吹箫,冷冷地看着背琴赶来的宇文侯。此时,映在上官竹面上的月光温柔似水,上官竹的目光却冷漠如冰,不带半丝暖意。
“嗯,来了。”身着一袭薄绸青衫的宇文侯,缓缓取下挂在他背上的七弦琴,面色冷静得像一泓不波的清水,“上官公子准备好了么?”
上官竹冷着脸道:“且慢!决斗前,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请问。”宇文侯淡淡道。
“还记得天音魔女萧天音么?”上官竹目光咄咄地逼视着宇文侯。
宇文侯心头一震,沉声道:“她是你什么人?”
“我本是一个遗孤。萧天音是抚养我长大的恩师。”上官竹冷然道。
“哦!怪不得上官公子的箫吹得如此出神入化……‘南箫’的复出,其实,我早该想到你是萧天音的传人了。”宇文侯似有所悟地注视着上官竹,“她……还好么?”
“不好!”上官竹的语气简短而冷硬,就像一把犀利的匕首。
“不好?”宇文侯面色微变,“她怎么了?”
“二十年了。”上官竹忽然低头一叹。
“萧天音她究竟怎么了?”见上官竹这般情状,宇文侯冷静不下来了。
“二十年前,你与我恩师在华山之巅琴箫合奏、比拼内力的那一场决斗,我恩师败给了你。”上官竹缓缓道。
“我知道。那又怎样呢?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当时,我俩在比试前分明已经说好,此战无论谁输谁赢,都只是切磋技艺而已。琴箫合奏乃一雅事,不必为了胜败各自介怀。”宇文侯皱眉道。
“可我恩师却不甘此败。华山回来后,她便收养了我。此后,一直闭关潜修天音诀,并将她的一身技艺,尽数传授与我。后来,她自己却在潜修天音诀时,走火入魔……”上官竹仰望着天上明月,面色变得沉痛了起来。
“啊?”宇文侯闻言大惊,“那她现在……?”
“恩师已在两年前仙逝了。临终前,她跟我说了她与你在华山之巅琴箫合奏,比拼内力的事,并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要我用天音诀再与你一决胜负。宇文侯,你若不来江南,我也会去北方找你的!”上官竹目注着宇文侯道。
宇文侯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沉吟片刻道:“上官公子,此次你找我,是想为你的恩师萧天音报仇吗?”
“不止报仇,还想顺便验证一下天音诀的真正实力。”上官竹的目光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江湖中有人不服我‘南箫’的称号,说我毕竟不是我的恩师天音魔女,与你的辈分相差得太过悬殊。因此,我必须要为自己的实力验证一下。”
“上官公子,你已经练成天音诀了么?”宇文侯的面色又渐渐恢复了冷静。
“若不练成,江湖朋友又怎么会赠我这个‘无情公子’的称号呢?天音诀的无情,你应该知晓吧?”上官竹低头目注着自己手中的玉箫,不紧不慢地道。
三、
杨柳岸。清风。淡月。浴在月光里的夜景依然很静。宇文玲的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因为这个地方,就是她初见“无情公子”上官竹的地方。
一路上,在她的脑海里,始终挥不去白衣飘飞的上官竹,在那夜,在月下柳前独自吹箫的寂寞样子,更挥不去上官竹在无意看她时,那一双又似无情又似火热的复杂眼神。就因为上官竹这个复杂的眼神,让宇文玲失眠了好几个夜晚……
“小.姐,你说,他们两个会上哪儿决斗呢?”已经追了上来的归燕,目光无助地望着宇文玲。
“你问我,我问谁?”心急如焚的宇文玲,没好气地回答着,心中却在暗忖道:“上官公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若即若离?是不是因为你和我的父亲之间,隐藏着什么过不去的恩怨,才让你故意在我面前装作无情的样子?还是你真的人如其名,内心冷酷无情?”
“这可怎么办呢?”看着倚在柳下怔怔发呆的宇文玲,归燕却急得像困在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宇文玲面前走来走去……
“唉,归燕,歇会儿吧!走来走去,看得我头都晕了!”宇文玲忽然叹了口气道。
“呜呜……”这时,呜咽的箫声蓦地再次幽幽响起。接着,急越的琴声亦随之响应……
“小.姐,声音好像就在附近。我们过去找找吧!”归燕兴奋地望着宇文玲道。
“嗯。我们要快些找到他俩,别让他俩斗得两败俱伤!”宇文玲焦急地道。
两人刚欲循声寻去,箫声与琴声却又同时戛然而止……
四、
“宇文侯,此刻你心绪不定,我若侥幸赢了你,对你也不公平。待你心绪平静些,我俩再继续比试吧。”说罢,上官竹放下了玉箫。
“唉!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宇文侯幽幽吟罢,低头目注着他的七弦琴,神情萧索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其实,我的‘北琴’之名,也该退位了。”
“何必这么说呢?”上官竹凝视着宇文侯道,“宇文侯,你该不会是想让你的女儿宇文玲与我比试吧?”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与谁弹?自与萧天音华山之巅琴箫合奏以来,近年我一直未找到真正在合奏时能与我心意相通之人。今日与你琴箫合奏,我却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唉!”宇文侯黯然一叹道,“也许,今日与你合奏的最佳人选,的确应该是玲儿。可是,我实在不想让玲儿成为第二个萧天音!上官竹,你知道当年萧天音为什么要和我比拼内力么?”
“难道不是为了‘南箫北琴’之名?”上官竹的目光顿时有些迷惘。
“不是。这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借口,事情的真相,其实不是这样的。”宇文侯抬头望着远方,似在回忆,“你知道玲儿的母亲是谁吗?她就是萧天音的姐姐萧心音。”
“啊?”上官竹立时怔住,“这么说,当年我恩师与你比试,是因为……”
宇文侯缓缓道:“当年,我与萧心音两情相悦,可是,我却不知道,你的恩师萧天音,竟然也暗中心仪与我。她不服她姐姐横刀夺爱,便硬要约我上华山之巅来一场琴箫合奏、比拼内力的决斗,并说如果她输了,便就此放弃与她姐姐的夺夫之争,如果我输了,我就得放弃她的姐姐萧心音,与她结为夫妇。比试的结果,是她输了。当时,她只对我说,‘南箫’从此将在江湖除名。随后,她果然在江湖上消声匿迹了。然而,我没想到,结果……”
“结果,我却继承了‘南箫’之名。”上官竹续道。
宇文侯目注着上官竹道:“你觉得,你我决战,有这个必要么?”
上官竹道:“为什么没有必要?我觉得,我恩师死得太不值了!宇文侯,当年你为什么对我恩师那么无情?当年,‘南箫北琴’,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似乎应该是一对神仙眷侣才对!而你,偏偏选择了根本就不会吹箫的萧心音!你不是说,你在与我恩师合奏时,能与她心意相通么?为什么要选择我恩师的姐姐萧心音?为什么?”
“情之一物,勉强不得。上官公子,你恩师萧天音当年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如今,你恩师萧天音的姐姐萧心音,也就是我的妻子,为了你恩师萧天音的事,一直郁郁寡欢,直至积郁成疾!如今,她也早就不在人世了,留下的这些恩怨,萧天音还让你这后人来搅合什么呢?”宇文侯目中流露出了痛苦之色,“上官公子,你说,就算今天你我分出了胜负,又能挽回些什么呢?”
上官竹冷声道:“如果我输了,我今生绝不再吹箫,江湖中也再无‘南箫’其人。如果你输了,你就得上我恩师坟前,承认她做你二夫人的身份!”
“这是你恩师萧天音的意思?”宇文侯颤声道。
“对。这是我恩师的遗嘱。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你的夫人竟然就是我恩师的亲姐姐萧心音。但是,身为她的弟子,我必须完成她老人家的心愿。”上官竹毅然道。
“上官公子,就我来与你比试,可以吗?”这时,宇文玲忽然出现在了他们两个跟前。在她的身后,跟着她的丫鬟归燕。
五、
“玲儿?你……你怎么来了?”宇文侯愕然道。随即望向宇文玲身后的归燕,沉声道:“归燕,你怎么任她乱跑?我平时嘱咐你的事,你从未放在心上吗?”
“老爷,我……我拉不住她。”归燕一脸的委屈。
“你?你和我比试?……”望着忽然出现的宇文玲,上官竹亦是一脸的惊诧。
“对!我。”宇文玲忽然变得一脸的坚毅,“上官公子,就让你我来比试一下,如果我输了,随你怎么要求我父亲,我不说二话。如果你输了,你……”说到这儿,宇文玲忽然面色一红,蓦地低下头,顿住不说了。
“我如果输了,你要将我怎样呢?”上官竹忍不住问道。
犹豫了半晌,宇文玲终于慢慢抬起头,鼓足勇气道:“如果你输了,我要你娶我为妻!”
“啊?……”宇文玲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全都愣住了。
“胡闹!”宇文侯忍不住怒道。
“爹,我不是胡闹,我是认真的!”宇文玲眼也不眨地望着上官竹,幽幽道,“上官公子,我们就此开始比试吧!”
“不,不,不!宇文玲,我不能与你比试。”上官竹摇头道,“这场比试,对我而言,岂非太占便宜了?若传到江湖,会落人笑柄的。我可不想拣这个大便宜。”
“上官公子,你到底比不比?”不知何时,宇文玲的手中,竟多了一把寒光流闪的匕首。宇文玲将匕首紧贴在自己的咽喉上,瞪着上官竹道,“上官公子,你若不与我比试,我现在就自行了断在你面前!”
“你……你这是……唉!宇文玲,你这不存心来捣乱吗?”上官竹不由为之气结。
“捣乱?”宇文玲目中忽然泪光闪动,“上官公子,你说我在捣乱?难道,我在你的眼中,真的一无是处吗?”
“这……这跟我与你父亲比武,根本就是两码事!”上官竹蓦地拂袖转身,仰面望天道。
“上官公子,难道你真的如江湖传言那样,是个冷血的无情公子吗?”宇文玲颤声道。
“够了!归燕,快扶她回去!”宇文侯在旁怒道。
“别碰我!”宇文玲一把推开归燕,瞪着上官竹的背影道,“上官公子,我在等你的回答!”
六、
上官竹缓缓转过身来,双目又变得冷漠如冰:“宇文玲,你虽是‘北琴’的女儿,也许会弹琴,但是,你毕竟不是‘北琴’,你,没有资格与我比试!”
“很好。”宇文玲咬了咬下唇,持着匕首的手,猝然翻转,猛地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叮!……哐啷!……”蓦见上官竹手中玉箫微微一抬,宇文玲抹向咽喉的匕首,一下便脱手落了地!
“宇文玲,你的戏该收场了。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便就此放过你的父亲吗?”上官竹冷冷地看着被他点了穴已无法动弹的宇文玲,嘴角微微一撇,浮起了一抹酷厉的冷笑。
“上官竹!你……你居然说我这是在演戏?”宇文玲人不能动弹,目中却泪流不止。
“唉,归燕,赶快扶她回去吧。别再这儿搅合了!”宇文侯长叹一声道。
“情之一物,勉强不得。宇文侯,你说我的恩师这样,你的女儿,何尝也不是这样?”上官竹冷笑道,“你连你自己的女儿都管制不住,还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的恩师当年那样呢?”
“上官竹,我再问你最后一句!问完我就回去,再也不管你们了!”宇文玲忍不住又喊道。
“好,你问吧。”上官竹的脸上,浮起了不耐之色。
“上官竹,我在你的心目中,难道就真的一点位置都没有吗?”宇文玲道。
“没有。”上官竹的回答简短而犀利,就像横在宇文玲脚下的那把耀着寒光的匕首。
“很好,很好……”宇文玲咬牙道,“上官竹,那你赶快解开我的穴道,让我回家!”
上官竹冷然一笑道:“宇文玲,我几时点你穴了?”
宇文玲一愣,随即活动了一下手腕,果然可以动弹了。虽然她知道一定是上官竹暗中解了她的穴道,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擦了擦脸上的泪,与归燕一同黯然神伤地离开了。
望着宇文玲渐渐远去的背影,上官竹凝着寒冷冰霜的眼中,忽然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
七、
上官竹眼中这极为微妙的变化,却没有躲过宇文侯的眼睛:“上官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你的心中,是喜欢玲儿的,对不对?”
“哈哈……”上官竹蓦地仰面大笑,笑声里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凄苦。
宇文侯看得微微一怔:“你这是……?”
“宇文侯,我且问你,当年我恩师苦苦恋你、追你,却也被你像我刚才那样冷然拒绝的时候,你可曾感受过她老人家的感受?”上官竹冷冷地注视着宇文侯,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宇文侯不由哑然,沉默了半晌才道,“上官竹,你这样做,也是算为你恩师报了仇吗?拿着本该属于你的一生幸福来报复我,值吗?这冤冤相报,又何时才了?其实,我的琴艺也悉数传给了玲儿,我的‘北琴’之名,也早该传给她了。上官竹,你说的对,‘南箫北琴’其实该是一对神仙眷侣才是!如果你愿意收回刚才对玲儿的那些无情拒绝的话,我可以代替我女儿接受你!”
“少废话!”上官竹冷笑道,“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若就此娶了你的女儿,我恩师这几年吃的苦又算什么?宇文侯,我们的比试,应该开始了吧?”说罢,上官竹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玉箫……
宇文侯暗暗一叹,随即亦盘膝坐下,将指拂向了他的七弦琴……
八、
此时,宇文玲与归燕还没有走远。
“你听,你听!他们又开始琴箫合奏的内力比试了!”归燕停住脚步道,“你说,老爷会不会吃亏?”
宇文玲没有回答,却在低头沉思着……
“不好!归燕,我们赶快回去!他们……他们俩一定是想同归于尽!”宇文玲忽然拉着归燕,疾步往回原路奔了回去……
箫声呜咽,琴声婉转,世间最绝妙的合奏,正在宇文玲的前方,痛苦地交织着……
就在宇文玲拉着归燕即将赶到上官竹与她父亲的那个地方时,箫声与琴声忽然同时由低沉幽婉转向了高昂激越,这是宇文玲最喜欢熟悉,也最痴然神往的一个曲子……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他们合奏的这首曲子,不就是父亲前不久教我的那首《笑傲江湖》吗?他们……他们到底是在决斗?还是真的在合奏?……”宇文玲不由迷惘了……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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