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手是一双勤劳的手、灵巧的手、厚实的手、坚强的手、充满活力的手。随着岁月的侵蚀，生活的熬煎，病痛的折磨，父亲的手变了，变得十分木然，变得枯瘦如铁(而不失坚强)，满手写满了悲伤，写满了凄凉。

那是1969年12月17日（农历），父亲的手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刚刚吃了早饭，队里的钟声响起来了，下细一听，才知道不上工，上午在蚕房开会。队里开会是要记工分的，所以一般情况下都要去参加，不去划不着。按说我是不去的，因为这几天父亲的身体情况不妙，气色也不如先前。院子的长辈们都看在眼里。每天　晚上吃了夜饭，我都要到谢三表爷家去耍，他是队里的副队长，有很多工作经验和生活经验，他告诉我说：“你父亲这段时间有点不对头，看样子怕活不过年吧。这样吧，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摸摸他的膝盖，如果膝盖上面没有了热气，就说明快大限了，你要多加注意。”这是长辈的经验之言，我晚上去摸父亲的膝盖，感觉到下面冰冷，上面也没了热气。所以我很担心父亲有啥不測，但又不相信父亲果真会去世。开会的地点——蚕房离我们院子很近，就在院子的右背后，万一父亲有啥事，可立即回来。我这样想着，于是我跟父亲说：“我去开会去了，一会就回来。”他在床上半睡着，点了点头，说：“早点回来吧！”

开会的时候，我的心完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说些啥子，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待了一会儿，我就扯空走了。

刚一拢屋，父亲就对我说：“今天是腊月17了，你去把谷子弄到打米房打起。”并指着墙上挂的几块腊肉（注：由于父亲生病，当年的猪始终不长，喂到11月才100斤不到，实在喂不起了，才　托人情到屠宰场杀掉，交一半给国家，自己剩20来斤）：“明天我们把年团了，要不，如果我死了，恐怕你要忌斋，就不能吃肉了。”我说：“二爸，你在说啥呀，你不是好端端的吗？尽说些不吉利的话，腊时腊月的。”这时，我才注意到了父亲的手，蜡黄蜡黄的，五指微微屈着，像一把小小的扒梳，真是枯瘦如铁呀！我一边在柜子里撮谷子，一边对父亲说：“我这阵就去打米。”我想我的父亲在实际生活中，他是一个身材魁梧，气壮如牛的汉子，担担子走大步，抬石头像散步，捉住牯牛鼻子牛顺服。而今，他身子枯瘦如柴，举步维艰，手无缚鸡之力。我的父亲在生活、病痛的折磨下，无不使人伤感呀！我很快就把柜子里的谷子撮完了，总共不过60来斤，这就是我和父亲的全部口粮，装了一小挑（要渡过春荒，至少要差四个月的口子）。

我挑着谷子快快去到打米房，一步也不敢停留，一打好米就赶快往家走。

回到家，快到中午12点了。父亲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喊我。我把打好的米放在堂屋，快步推开房门，父亲朝着房门半睡着，招着有气无力的、十分木然的手（意思是叫我到他那去）说：“你以后要自爱哟！要自己照顾自己呀！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给你办理婚姻问题。”我听了心理很不是滋味，心里很酸很酸的，眼泪凑然蒙住眼眶，说：“二爸，我不会怪你的，今后如果我有能力就自己解决吧，你不必担心。”渐渐地，父亲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了；突然，枯瘦如铁的手耷了下来，我紧紧握住父亲冰冷的手，不知咋办，只见其嘴张而没有了声音了。我当时想，可能是父亲饿了吧。我马上把打好的米弄了点出来，开始煮“稀饭”。我烧一把火，跑到歇房去看一下父亲，一直到饭煮好了，我立即舀了一碗“稀饭”给父亲端去。我用调羹喂，只见父亲的嘴微微张开，但无法往肚里吞。我边喂边喊：“二爸，你吃饭呀！二爸，你饿了吧，吃饭呀！”这时，谢大表娘在窗前（她什麽时候来的我全然不知）说：“你二爸恐怕不行了，你快把他弄到椅子上吧，不然死在床上不好。”我心里虽然没有反对谢大表娘的话，但始终不相信父亲会死去。心想，这大冷的天，把他弄到椅子上，即使不死也会冷死的。

我很不情愿地在床边把椅子张开，垫上厚厚的铺盖，慢慢地把父亲抱到椅子上，给他穿上袜子和鞋子。我不停地喊：“二爸，你醒醒！……”突然，幺爸急匆匆跑到屋来，抱着父亲大喊：“二哥——二哥——你怎麽了？”幺爸哭了，我也哭了。这时，我才真正相信父亲确实死了。

父亲去世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三爸来了，四婶来了，亲戚朋友来了，院邻来了。父亲的丧事全是他（她）们在操办，怎样请“道师”，怎样安葬，该买什麽，要用多少钱，我全然不知。父亲的安葬我没有付一分钱，我当时也没有钱。我实在感激他（她）们。

那天夜晚，在为父亲守灵的时候，大家都在回忆父亲的手，七嘴八舌说过不停，有的说“玉成那双手可不简单，他一个男人，做的咸菜比我们女的做的好吃得多。我每次遇上他晒咸菜都要去赏一赏。”有的说“自从二表嫂死后，他又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一把手，缝补浆洗全靠他，比女的还做得巴实，他的儿子出去，穿得光光身身，没有那个看得出是没有妈的孩子。他那双手确实能干。”有的说“他儿子读中学，他每年要挣3000来工分，家里还要喂一头肥猪，卖了全供儿子费用，不然他儿子的书怎麽读得穿？还不是那双手？”有的说“他家的自留地，精耕细作，种得比哪个的都好，他种的红苕，一根就有5、6斤，还是那双手，确实不简单啊！”我听了这些缅怀的话语，从此，我更加怀念和敬佩父亲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