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七月,农历,大地像蒸干了一样,街上因前段时间的雨水冲积在一起的泥浆也开裂了,车往上一碾,碎了,绝尘而去。阳光依然猛烈,炙烤着时间万物,仿佛这世间,全部是由它摆布的奴隶。直到斜了,斜阳,但没有往昔的金黄。
街上尽是些匆匆赶路的人,有的走路,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骑摩托车,都是朝市场方向而去。市场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小,四条大棚一样的建筑,不过五十来米,平行排开。里边用些砖和水泥板彻起来的,权当是摊位了。那是菜市场,低洼处,污水长流,近卖鱼的那一段,还有些恶臭。也难怪,夜幕了,归去,卖剩的已经是坏了的那些虾啊螺啊,夹着宰鱼而丢弃的鱼内脏,用水一冲,流进了旁边开放的下水道,第二天太阳一晒一热一蒸发,巷子很深,飘去甚远。
但是,小小的市场还是人群涌动,特别是现在,下午五六点的样子,市场里的摊位一般是街上那些个体户在经营,农村出来卖农产品的,也只好在周围的人行道上摆地摊了。没有遮荫的东西,就那样在阳光底下吆喝着,卖的无非是些红薯苗、青菜、番薯、酸菜,甚至是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还有煮凉水之类的山草药,两广地区有喝凉水的习惯,那些都是很便宜的,至少比市场里那些摊位上的便宜得多。也是,若是有条件,谁愿意冒着偌大的太阳卖这些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啊,还有旁边臭水沟里冒出来的阵阵恶臭。
也许,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些农村自家产的水果了,比如香蕉。
我喜欢香蕉,以前读书的时候穷,买不起好的水果,嘴馋的时候就买一些卖剩的便宜的香蕉来解解馋。久而久之,这习惯就留下来了。
还像往常一样,六点钟的样子,我来到了市场,已经不早了,开市已经一两个小时了。但我喜欢来晚一些,一是想凉快一些再出来,二是晚一些可以买到物美价廉的青菜,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况且,家离市场不远,慢走,也就五分钟。
刚到市场,已经好些人在买了菜回去了,也有刚来的,比如我,刚来的,也就是附近的,农村那些人做事干脆,宁可早点来,说不定还可以卖个好价钱,也可以买到好东西。市场东边的角落边,摆着个卖香蕉的地摊,香蕉金黄金黄的,卖香蕉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妇女,旁边还带了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站着,看着自己的母亲蹲在地上为客人拿香蕉,称香蕉,最后数钱找钱,动作不利索。
本来是围着一圈的人,不过一看这女人根本卖不过来,动作太慢,加上六点钟还依然有些热的太阳照着,一不耐烦,散去了,只有三五个了。我也凑了上去。
“多少钱一斤?”我问。
“一块。”说完,继续忙她的了。
也是,她还挺忙的,一个人,还不时盯一下她的女儿,生怕走丢了。暑假,学校也放假了吧。还有就是现在的那个女客人要得挺多的,好看的基本上都挑走了,还一边罗嗦着。
“自家种的,就卖便宜一点嘛,还卖八毛钱一斤那么贵。”说完,继续挑。
“已经是最便宜的了,要不你去别家看看?”
“卖八毛一斤啊?你不是说一块吗?”我疑惑地问道。
“本来是一块的啦,一块好算,可是后来那么多人都吵着要八毛,八毛就八毛吧,快点卖完,得赶回去喂猪呢……”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跟我解释了半天,其实我并不在意,只是随便问了一下。心里暗想,原来卖那么慢是有原因的啊。也难怪,一个农村妇女,毛和两之类的换算还是挺为难的。只是,这样的小市场,小地方,斤斤计较也是在所难免的。趁着她解释的时候,我蹲下来挑了一托稍微好一点的,放在她跟前,说:“等下帮我称一下。”
“好的好的”说完,又跟那个女客人交谈了起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女客人,其实是一时髦的女孩,一头金黄的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一条洁白的裙子,一双高跟鞋,整体,标准的城里时髦女郎。在我这个年龄段,看到这样妙龄美貌的女孩,说心跳一点都不加速那是骗人的。不过,在这样炎热的夏天,这样的喧嚣的市场,还有这样跟那卖香蕉的妇女喋喋不休,那样的兴趣却早早地跑得无影无踪了,而我更多关注的是她们的交易什么时候完成,什么时候该轮到我,毕竟,时间说早也不早了,我手上还是空空如也呢。
“六斤半。”
“多少?六斤半?有那么多吗?”
“姑娘,已经不止六斤半了,这称我看了一辈子,错不了,六斤半是好算。”说完,嘀咕起来,六斤,六八四块八……
“拿过来给我看看。”那时髦女孩咄咄逼人,一副怀疑的样子。
我也伸过头去瞄了一眼,没错,凭我高等学历,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六斤八两。当然,在场的人不知道我是高等学历出来的,也没人在乎这个,而更多的关注着这些香蕉哪一些好,买哪一些更实惠。
我也附和了一声:“是六斤半有余了。”
“老板娘,快点啊。”
“做生意要干脆一点。”
“叫我们这样等也不是事啊。”
……
周围有了些怨气。
“算了,算了,就六斤半吧,本来七毛一斤都可以的了,而且这称还不知道准不准呢。我没零钱,给你二十找吧。”终于时髦女孩让了步,就六斤半,拿了张崭新的二十递了过去。那妇女接了过来,也半天了,总共五块二。
“算你五块,找你十五块吧。”一边说着,一边找了钱,香蕉装袋子完的时候,分明我看到那妇女往袋子里多放了一条,这个大家都看到了,都不说,也许,卖那一点香蕉,糊口的东西,收了别人那么点钱,只是图个心安吧。
小时候在农村,我没少吃那些东西。村里,种出来的香蕉,随便吃。大热的天,树荫下,一起聊家常,拿出可以吃的农产品,一直到灯火万家。
记忆幽深。
那女孩走了,骑着一彩色的电动车,顺着长发,还是那般绝尘而去。
这小摊又再次沸腾了起来。热。汗直往下流。妇女的头发都湿了,散落在前额,两只忙碌的手也没空去整理一下,旁边的小女孩胆怯地躲在一边,手紧紧捏着母亲的衣角。
“给我称你跟前那托”旁边一男人大声叫喊着。
“不好意思,这个是旁边这小兄弟要的,你挑别的吧。”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称其他的。说的是我,我在等。
也许是香蕉好的缘故吧,周围的人又开始多了起来,我等着等着,就被挤到了后面。该等的事,为什么要争呢?
鲁迅可以哀其不幸却怒其不争。不过现在繁杂的社会,一个争字又何其是全部?有时候,需要的是一种洒脱。往往,这一洒脱,我就跑到了后面。
还是去买其他东西先吧。我心里默默想着,然后走开了。
走了一圈,除了买了四块钱一斤的海螺,其他的都是在地摊上买到的青菜,吃那些,有家乡的味道,况且又便宜。
往回走的时候,走到东头的一角,似乎有人在喊我。回头一看,是那妇女,卖香蕉的。再一看,框里的香蕉已经卖完了,太阳也下山了,天气也凉快了一些,不过那妇女的额上还是流着汗,这一点我是确信的。笑咪咪地望着我,一时半会,我还真反应不过来。
“你的香蕉,我给你留着呢,快点过来,算你七毛钱一斤。”
我走遍了整个市场,腿都有点酸了,买了两手几个袋子的东西,今晚煮的和明天早上煮的,太阳都下山了,我的后背也分明有了些汗水,心里还默默诅咒着:“这该死的酷暑!”而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居然拉扯着一个孩子,家里还有等着她去喂的猪,旁边还有一条臭水沟,就这样等着我来帮她买这几条根本不值几个钱的香蕉。
一时间,本能的东西,泪,出来了,我背过身去,擦了一下,走了过去。
她也顺势拿起了香蕉,称了起来。这时,女儿说:“妈,我饿。”声音很细小,但我都听到了,她一个当妈的没理由听不到。然后就是放下了香蕉,因为后面是一地摊卖小龙包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头说了声:“老板,给我来一笼小笼包。”
我知道她犹豫什么,小时候赶集的时候我母亲也犹豫过,可终究还是买了。虽然小笼包算得上是奢侈品了,不过为人父母的知道,自己的孩子想吃,这就足够了。
完了,再给我称香蕉,四斤,四七二十八。我给了她四块。我说:“就一块钱一斤,好算。”
她接过去了,还有点不好意思,在我的要求下,我收下了,还多给我装了一个袋子。“两个袋子就不会掉了。”谁不知道,四斤的东西有多重呢……
卖小笼包的老板来收钱了,收了那张崭新的二十。本来,那妇女的意思是帮她找散些零钱,好下一次来卖。三块钱一笼小笼包,找十七块钱。那老板找钱的瞬间,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二十是假的。”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假的?你再好好看一下。”焦急万分。
我在一边看着,然后想起了那时髦女孩,因为那妇女的手里就一张崭新的二十。
“小兄弟,你帮我看一下。”
我接过来,一看,确实是假的。
人群都散去了,天也慢慢沉了下来,走过街头,回头一看,只看到两个无奈的身影。是啊,在这样的天气里,得卖多少香蕉才有二十块钱啊。
这样的背影,注定,会定格在酷暑记忆的幽深处。
又是几天过去了,天气依然没变。想往常一样,六点钟的样子,拐两个弯,五分钟的步行,就到了那个熟悉的市场。街头一角,我又看到了那似曾相识的背影。
没错,是她们母女两,而这次,卖的是从山间挖来的山草药,煮凉水用的。
“五毛钱一把。”还是那般亲切的声音。
我随手抓了几把,说:“就一块钱一把吧,好算。”……小女孩还是胆怯地躲在身后,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回到家,父亲说:“你不是不爱喝凉水吗?买那么多干吗?”
我笑了一下,在这样的酷暑,笑一下,喝一点农家的凉水,有些东西,也会凉快起来的。有种,夏天的味道……
李绵2010-7-29晚于石康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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