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夏天的味道】那年夏天的西子半斤

发表于-2010年07月28日 上午11:28评论-108条

(一)

“就到这里吧。请你别再往前走了。”

说完她猝然转身,提起裙子奔向铁轨。就在呼啸列车即将驶过的瞬间,她敏捷地跳下碎石路基,光脚落在铁道的另一端。西子冒险地举动差点让李泽失声叫嚷。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他们之间被一条金属线生生切断。透过横亘在他们之间疾驰列车车厢的空隙,李泽仿佛在观看使用快进播放的电影银幕。一帧帧闪烁的画面里,西子高高地撩起裙子,背向他全速奔逃……

咣当。咣当。咣当。

车轮与铁轨地撞击声,残忍撕破了那个寂静的夏天。

……

多年之后,李泽回想这番经历,宛如重温旧梦。

如果李泽知道回家的路上恰逢西子,一定听任车子径直往前冲。经她身旁飞驰而过。像一阵无法挽留的风。

如果早知道结局。纵然交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愿让自己出现在那个夏天里。

一切已成定局。西子——这个名字终成为一种负重,牢牢地扎入他的背脊,牵扯他的心。与西子迎头相撞的疼痛依然在他体内残留。时间不是能治愈心伤的药。遗忘只是暂时的。那场撕裂的痛苦依然在延续。直到永远。

在与时光对峙中,生命是一轮经久不息的别离。依次别过了他她它,直至完成与自己的告别。当中的一些人和事被镌刻心间,成了不老的影像,在那些空荡寂寥的岁月里不断回放。

反复无常的人生,如潮汐起落,来来往往,迅疾难料。但最后总会平静如初。生活也是一样。

平静是诱人的远景。为了它,许多人想要漂泊。为寻它而去漂泊。此生漂泊在未知的路途上。

从她蓦然闯进他的生活,短暂的相聚,再到离开。或许,西子也不过是在寻找一份属于她的平静生活。

(二)

时光搁浅在那年夏天。

稀疏的雨,滴滴答答落在挡风玻璃上,串成晶莹剔透的珠琏。很快被一拨黑影抹掉了。车内的光度随着雨刮的节奏不停转换。前路时而迷茫,旋即又清晰豁亮。像黑白交迭的银幕。

李泽漫不经心挂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机械地小幅晃动着。卡在指缝中的香烟,一根接一根燃尽躯干。散落下一地灰白。他随手关掉了cd,《留着泪说分手》忧伤的曲调戛然而止。如烟的寂寞在空气中蔓延开,沿车窗往外渗漏。思念被风吹乱。

在他驾车回家的路上,不期而至的雨让他烦燥的身心感受到几许清凉。他搁在车窗外的手迎风敞开,宛如翩跹欲飞的蝶。一只被雨琳湿了翅膀无力腾挪的蝶。

又有几许寂寥落在他心底。他茫然地盯着前方。离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当夏日的燥热再次席卷而来,李泽略显迟疑重新开启空调。他的注意力在记忆和现实中游移。汽车在蜿蜒的马路上失魂落魄地游荡。车窗外的景致不断地涌入。道路两旁,大地似乎在雨天间豁然开朗了许多。怡人的风景线朝四面八方奔腾。湿淋淋的白色小山岗,在野绿中宛如朵朵跃出浮萍含苞欲放的白莲。宁静的水洼映出天空的洁白,当中嵌着一片偌大的深蓝。鸟儿重返斜阳若隐的苍穹。树梢上水珠闪耀。一切都在预示雨气即将散去。

他仰头吐了一口烟,似乎想用力吹开头顶恼人的阴霾。他从未有像今天这般厌倦生活。他怀疑,如果自己不是遭到生活遗弃,就是跌入生活的应急版本中。他被困住了,每一次动弹都显得那么吃力。此刻,他需要找到一个释放自己的出口。

爱情轰然倒塌,在他的思潮里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四年前,李泽决定走出那个生活了二十多年却始终无法感受到太多温暖的家庭,背井离乡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漂泊,唯一爱上的女人,谭,突然消失了。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顷刻之间无影无踪。那么干净彻底。

他们像是线和风筝,被一阵诡异的风掐断了联络。从此各距一方,形同陌路。

又像两片树叶,在深秋中自然而然枯黄、脱落,各自随风飘零。

她的离去对他的打击无比沉重。

四年前,父亲和母亲吵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在那个沉闷的夏天里,母亲的叨唠像漫天的苍蝇在狭小的空间飞舞。父亲一直闷着头扒饭,大口大口地吞咽。他终于按捺不住,举起手中的碗狠狠砸到地上。空气霎时凝固了。被吓住的母亲不再吭声。破碎的陶瓷割开父亲的脚踝。流血的感觉似乎并不痛。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退回房间里。

次日午后,父亲将一张冰冷的离婚协议书扔到母亲面前。

不久之后,李泽脱离了那个分崩离析的家庭,来到这个城市寻觅新生。在他事业刚起步的那段艰辛日子里,忙碌一整天之后,回到僻静的出租屋,他常常累得吃不下任何东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可以忍受身体上的疲惫不堪,却难以忍受无孔不入的寂寞。胡乱吃过晚餐之后,他开始外出漫无目的地游荡。然而,不论是在收割之后空旷的田埂小路上撒腿奔跑,还是走在喧哗而陌生的街头,穿梭于霓虹灯下熙嚷的人群中,他始终未能甩脱或填满内心的空洞。一种被放逐天涯的感觉。除了他自己,周围没有人供他爱,供他怨恨。那些从他身旁匆匆经过的人,没有谁会瞥过一个轻柔的眼神,没有谁愿意停留三秒。在那些黑暗和光亮、寂静与喧嚣并存的街角,人与人之间,只是无情的过客。

他悲怆地发现,容他的城市不过是一座偌大而荒凉的废墟。

许多的人,为了追逐而踏上陌路。哪怕情非所愿,但是在过程当中,他们体验到了不断接近目标的满足。另有一些人,他们之所以漂泊,只是因为他们未曾抵达可供安心停靠的港湾。游荡在异域的黑暗里,他们无不渴望着崭新地平线。

李泽是属于后者。

他的人生缺乏一个清晰坐标。可他却执意赴远,像一辆盲目地驶往未知领域的列车。他无法在亲情中寻获温暖,因而更渴望爱情。渴望与它不期而遇。

在一次酒宴上,认识了谭。谭的出现堵住他心灵上不断流失希望的缺口。她积极乐观的态度对他产生很大的影响。从那时起,他的生活重新显现饱满与光泽。他对这个城市多出了一份熟悉与眷恋。

谭像一个姐姐。至少在他面前,她像姐姐那样全身心照顾他。他要吃苹果,她给他捎。她有空会过来找他,替她收拾杂乱的房间,洗干净他的衣裳和袜子。她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一条条的由陌生慢慢变熟悉的街道。她融化了他内心深处对父母的怨恨,嘱咐他时常打电话回家问候。她容忍并善待他的一切。像一个下落凡间的仙子那样全无瑕疵。可是,在她面前他老是走神,对她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屡次令她受伤。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可以原谅他的粗糙与冷漠,他却不能原谅自己。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直没有调整到,足以去爱一个人有状态。

他的爱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把世间美好尽可能多的采撷下来,呈递给她。

在他那里,爱是一件近乎无法完成的艺术品。

当他觉得自己爱她,却又无力表达出这种爱,那么,他会因为无法兑现对爱的承诺而怨恨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肯放过,都要去恨的人,是没有能力去爱任何人的。

她很完美。他的爱也很完美。他却丑陋不堪。

而今,她离开了。也许她依然在不远处等待。是他在挣扎中想要逃离。

有许多的男人,他们最怕在女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怯懦。转身规避是他们的伎俩。然而,这套小把戏又怎能瞒过聪明女人的眼睛。所以,他们转身之后,常常再也转不回头。回头也找不到希望看到的人了。

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他重新回到迂回曲折的道路上,不停地奔逃。

终于,那个照顾了他三年的女人从他眼前消逝了。他的身旁蓦然出现一个更大的空洞。深夜醒来,耳边不再是她均匀的呼吸,而是死一般的沉静。他曲张的手指,在黑暗中习惯性地去摸索,却不慎触到了墙。那是现实的界面,一如既往地,坚实而冰凉。他的生活被巨大而陌生的激流冲击得七零八碎,完全乱套了,成了一堆散乱的拼图,难以再凑成完整的画面。

这段想念她的日子里,他不曾拨打她的电话。一次也没有。他把他的完美之爱,塞入保险矩中。拧紧。锁死。很多次他*入了钥匙,想把爱取出,却没有气力按下那组七位数的密码。手机黑色的壳,在他眼中成了微型黑洞,深不可近。

对她说什么?她会说什么?他们还有什么可说?

他一边想,一边哆嗦。一种难以抑制的失意在他心里翻腾。

他把爱,埋没在无人知晓的秘密角落,任其自然腐烂。他眼睁睁地看着,假装这份爱情从未属于自己。他淌血的心无人知道。

他的情感是如此深刻而封闭。他的爱是如此冷漠。

车在明晃晃的马路上飞驰。水溅起很高。李泽被自己顽固和懦弱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同时感到自己的可怜与无助。握方向盘上的手愈发使劲。车子成了他手中撒气的玩具。

(三)

仲夏时节的南方,阴晴不定。方才爽朗的老天变脸了,也不给人太多时间反应,雨就浇到头顶。密密麻麻的雨,扰乱了路人的步伐不说,还把不少正想上路的人困在沉闷的建筑物里。他们没有伞具,也缺乏赏雨的情调。滞留在透明玻璃窗后,或者躲在廊沿下等雨过去。看雨。呆了,痴了,出神了;最后乏味了,倦怠了,也习惯了。况且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索性就窝到雨过天晴。

她浸泡在雨中,像一段漂浮在水中的直木。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这个从头到脚湿淋淋的女人,俨然成了一道赏心悦目流动的风景。如一道刺入男人眼帘的电光,撬开好几公分的缝隙,无数道炽热的目光齐刷刷地冲出,疯狂地照在雨中孤伶伶的女子身上。只恨不能像雨水一样浸过她的衣裳,尽情抚慰她的肌肤。

她被淋湿的头发很长。落在前额的几缕似麻条覆住她的脸庞。雨水把米白色及膝连衣裙上的牡丹花影染成一团团浓艳的鲜红,紧紧粘在她瘦弱的身躯,像是从她体内迸出的血。她赤脚踏在潮湿的路基上。步调缓慢。身旁长满开着白色花团的野草。裙裾的蕾丝边一直在滴水。

夏日空旷的乡道间腾起丝丝暧昧的情调。雨水亮出灵动与婀娜。不远处,饱和的泥土膨胀、坼裂,裸露出嫩绿的草木,浸润着甘甜的雨水疯狂滋长。

在目送她远去的过程中,很多的人暂忘了对这场雨的怪怨。包括后来见到她的李泽。不过最终,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记住这场雨。那个在雨中漫步的女子后来怎样了,他们也无暇惦念。

天放睛以后,为了生活他们重新各自启程。转眼间消散在黄昏的林荫街道中。

后来,李泽对她说:你走在我前方的左侧;缓缓地;如果不是身上沾了雨水,长裙搅在腿上,可能会飘起来;所以,我得尽早把你留下。

那时,她在李泽的房间中,披头散发蜷腿坐在床塌上。她刚洗了澡,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味。那是刚才使用沐浴露的气味。她套着的那件陌生女人的睡衣上也沾满这种薄荷味。她坐着柔弱的床垫上,纤细的手指夹着李泽递过的烟,送到唇上。他替她点上火。她没有说话。抽着烟望着他。一双敏锐的眼睛在他身上搜罗、翻找。一副读着她并不太感兴趣诗集的样子。她看不透他,因而在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李泽猜疑着这个“捡到”的女人的来历。可她似乎没有开口的欲望。她的脸庞挂满忧郁。他不好发问。因而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怎样去靠近这个浑身散发着薄荷清香的女人。她坐在那里抽烟,两眼逐渐安定。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两个人都不愿表达,不习惯也找不到方式。他们都在等待对方。

窗外,雨已停歇。暮色渐浓。天际边,血云正在凝固。逐渐深暗。结成黑色痂块。小镇和往日一样沉寂。茂盛的绿叶上沾满水珠。雨水填平了大地上的凹陷,整个世界显得充溢而安详。

静默在持续。

空气中飘荡着轻浮的尘埃。女人身上薄荷的味道令李泽感到一阵晕眩。假如灯光再黯淡一些,他可能会把她错认成谭。熟悉的气息最容易唤醒沉睡的记忆。可是灯光中,眼睛发现这张脸并不是她的。她不是谭。他并不认识她。这只是一个坐在他床上的陌生女人。

(四)

那个湿漉漉的夏天没有发酵出太多的故事,朴素得像诗。

回家路上,李泽发现她时,天已逐渐放晴。清新的世界一派水润。天顶有鸟儿出没。她像风中一朵娇小的白花,在他前方打滚。顺从着落日的方向。不知要去哪。飘展长裙下,一双雪白的脚踝在荒草中隐现。五月,草长茑飞的季节。

他经过她身旁。她平行于他的左侧。她清瘦。面庞白皙。薄唇轻微颤动。眼神涣散。在此之前,李泽的脚已经从油门踏板上抬起。车子在斜坡中段溜得很慢。李泽侧脸瞥去,拾掇到那张隐藏在乌黑发梢中的脸,好似黄昏天际边一团即将熄灭的云团。李泽发现她光秃秃的脚丫沾满沙泥,心头咯噔一下,淌过几丝酸楚。他想停下车,走到她身旁问她:石子把你的脚硌痛了吗?

他驾车超过了她。她的身影在车的后视镜中抖动、萎缩,孤伶伶的,越变越小,最后定格了。接着又慢慢变大。车子在离她三十米开外的半坡停住。李泽把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目光没有聚焦于任何风景上。他的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他决定等她走上来。等待他们相遇。等待一场新异地撞击。

他伸出车窗的左手,在空中划出一个挽留的动作。她看到了。似乎又没看到。她继续茫然地往前走。经他车身的右侧,绕了过去。重新走到他的前头。这对李泽无异于当头棒击,羞愧与失望情绪冲上心头。日后,这个场景他一再想起。她执意朝前僵直的身躯,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滑过去。遗下一片空白与寂落。

李泽下车去追她。冒险截断她的去路,挡在她跟前。

他脑中一片空白,心怦怦乱跳,脸部发烫。他欲言又止。踌躇很久才吐出一句:我顺路回家,可以载你一程吗?他用了“可以”。一个充满乞求味儿的词。

她瞪大的眼睛像一面丰沛开阔的湖泊上腾起一只受惊的水鸟,荡起幽幽地涟漪。李泽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冒昧。还好,稍时她回答,你可以带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吗?这句夹着浓重北方口音的话,同时也泄露了她是寂寞的人。只有真正寂寞的人,才向往安静的庇护。

后来她说,人多的地方太寂寞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各自孤独着,彼此难以靠近。与他人之间始终横亘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她希望一个人独处,行走,不受人吵扰,让这个世界顺着自己的步伐,开出别样的风景线。

有些人,愿意一辈子一个人行走在陌路上,只为远离世俗困扰,让心灵在湖光山色中结出如水般娴静而安宁的果实。所以,相聚看似容易却很难。而许多分离则是在所难免。

一个人的世界,孤苦伶仃,没有伴侣,却避免了许多人为无意造成的伤害。

在这个喧嚣世界,安静的地方总是有的。一个封闭处,有门和四壁与外界隔绝,便是一个安静的场所。可供人为所欲为的天地。为此,李泽把她带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一时也想不起来,还有比这更安静更安全的地方了。

她没有拒绝。她是如此无助和寂寞啊。把一个陌生男人的住所,当成自己的家。

长时间的淋雨,浑身上下精湿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她要求洗澡。她接过李泽从衣柜里取出的一套女人睡衣。换上的粉色拖鞋有点儿短。手里的毛巾边沿毛茸茸的。卫生间里很简单。墙面的白瓷砖像蛇皮一样膨胀、坼裂、脱落。淋浴喷头锈迹斑斑。不过龙头涌出的水流很温暖,冲开她身上污渍和内心的冰凉。听得见燃气炉孳孳窜缀的火苗。

在晾干头发的过程中,她喝下一碗姜汤。这时她感觉自己年轻了好些。她并不老。27岁的女人不算老。美丽和成熟完美融合的年纪。27岁的女人,可爱,饱满,妩媚,性感,聪慧。可任男人做不同的品味和解读。

她身上散发着薄荷味道。她很少用这种香型的沐浴露,可是供她的选择有限。在生活面前,人的选择总是有限的。卫生间里散落着一些女人的生活用品,沐浴露只有这一瓶。她把它倒入掌心,一点点往身上涂抹。她洗澡花了很长时间。她想把自己洗干净一些。再干净一些。水流声掩住了她失声哭泣。

李泽从厨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看到她光脚坐在自己的床上,神情木然。他感到有些窘迫,两只闲着的手在身后乱搅。她很快喝光了姜汤。把留着余热的碗递给他时,她干爽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感动是拉近距离的良药。任何时候亦是如此。他们不怎么说话。在陌生人之间,语言永远是苍白的、虚情的摆设。在他们之间,语言是一道禁忌,不到迫不得已谁都不愿触及。因为谁也说不清楚,语言是否会沦为痛苦的策源地。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不让对方无言以对。

暮色沉落。远山呈现出一种黑色粗犷的线条。雨后即将开始的夏夜透着凉意。窗外蛙鸣虫呤声响彻郊野。炊烟四起。

李泽提议出去吃点什么。

她穿上那双有点箍脚的粉色拖鞋,跟他去了。一双本就不属于她的鞋子。

两个人坐在灯光昏暗人声鼎沸的夜市滩上,旁边是光着膀子的男人。他们大声划拳,吆喝声此起彼伏。破旧的木桌下,喝空的啤酒瓶散落一地。远处吹来的凉风,把篷子弄得噼啪响。他们要了炒田螺和烤鱼。南方夜市滩上寻常的两样食物。炭炉上冒起浓浓的烟气,混着玉米、鸡翅、烤鱼、油菜、肉片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他们喝酒。吮美味田螺。吃焦香烤鱼。抽烟。她不怎么动筷子,只是不停地举杯,大口大口地喝啤酒。黯淡的光线和指间的烟丝替她掩饰了脸庞的忧伤。他们依旧很少说话。

酒精最终侵蚀了他们在彼此之间架设的沉默防线。

她盯着玻璃杯中冒着气泡的啤酒,问李泽:你寂寞吗。没等他开口,她抑脖将酒喝尽,又接着往下说了。

你知道寂寞之外是什么?还是寂寞。

当一个人寂寞的时候,总是渴望有人不离不弃陪伴左右。不管他是谁。就像现在的我和你。最好的关系是介于朋友和陌生人之间。我们间隔不远,喝酒聊天,需要的时候可以握住对方的手。这样就足够了。不能奢望太多。你不能奢望这个世界还能够给你更多的了。比如爱人。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哪怕你们多数时间的相处都非常愉快,你也不能保证他不会用一个无心的眼神,就把你痛击。

所以,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在他面前,任何时候你都无可防备。你将变成一头待宰羊羔。

爱就是把自己活生生地卖给对方。

寂寞的人最渴望爱。但其实他们真的不需要爱。

李泽哀伤地望着她的脸,像在欣赏一处形将绝迹的苍凉景色。他赞同眼前这个女人对爱的诠释。冷漠而真切。生活中许多事物大抵都存在残忍一面,只是人们普遍无所适从。

李泽又听见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着你吗?跟着你来这里,呆会还要跟你回家?知道为什么吗?

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会让你们知道的。男人有时候真可爱,总以为自己肚子里那点坏水能瞒住女人。女人则是天生蠢笨,她们宁可轻信男人嘴里的话,也不愿意相信自己。

一个男人找一个陌生女人搭讪,总要引起猜疑和浮想。这是自然而然。从李泽遇到她的那一刻,他心里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回避的问题,此时经她的口提出来,把李泽弄得不知所措。李泽原以为,这已再不是问题了。

两个陌生人相互走近,有时候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温暖。

他们都希望以对方的不幸来换取慰藉。

昏黄灯光下,她的脸慢慢地沉寂,像一束缓缓熄灭的磷火。

夜似一个无底深坑,不着痕迹吸纳着流淌于这个世界上无穷无尽的忧伤和欲望。

周围喧哗依旧。酒杯碰撞,倒地的啤酒瓶咕嘟作响,粗鲁的言语,迷蒙的眼神,疾驰车轮碾压树叶的声音,无止境的风……夜是如此缭乱不堪。

他们喝掉了第十瓶啤酒。终于,她不再要酒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靠在车窗仰望天际。风徐徐拨弄着她的长发。夜空中星星异常明亮。这是南方小镇夜色中最美的部分。

也说不清,他们是怎样凭借身体上的暗示,眼神的交递,相互吸引,默许,最终完成由心灵到身体上的靠近。也许是因为夜太浓,他们分不清彼此的脸,把对方错认为心中的他。也许是寂寞加上酒意。也许仅仅是体内荷尔蒙激素作祟。而这一步,在他们相遇的最初就已经注定。

他久久地,沉默地站在她面前。后来,他伸手撩起她的长发。拇指在她冰凉的腮帮上轻轻地滑过一行温柔。

情*是黑夜中漫溢的潮水,源自于暗无天日的海底,汹涌狂乱把他们包围。

两个人的世界,要么彼此疏远,要么相互走近。没有第三种选择。

此时,他们终于不再需要用言语去探寻对方了,只想以彼此身体的温度驱赶心中寂冷。

柏拉图式的爱情正在她内心隐退。她对爱的渴求却更趋强烈而真实。她迫不及待想要他的*体更深入的向她诠释爱的真谛。他紧压在她饱满的躯干上,随地心引力缓缓下坠,以坚不可摧的挺拔探入爱的秘径,穿透她幽深的虚空,凿开那口幸福泉眼。在那一刻,她如同小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狂喜,忍不住轻唤起来。低沉而嘶哑,犹如澎湃起伏的海潮声。又像是垂死的女巫在风暴来临前,拼尽全力反复呤诵的预言。一首关于爱的预言诗。

……

这是爱。赤luo裸的爱。唯有双方竭尽全力才能获得最大满足。

这样的爱,像黑暗一样盲目却又真实。它只绽放于黑夜中。

……

(五)

她叫西子。她从背后抱着李泽嘤嘤哭泣时,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敞开的窗外,夜色愈加深浓。风灌进来。闪闪星光像破碎的钻石,印刻心间。

西子在黑暗中紧紧抱住李泽,生怕被风卷走。

西子来自遥远北方。她告别生活了二十七年的小城,踏上南驰的火车。经过十三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在晨光中瞥见这座雾蒙蒙的城市。

她满身疲累,拖着行李箱,踩着欢快的步调走下月台。车站是一个令人盲目而决然的地方。她追随汹涌的人流汇入车站出口。灰蒙蒙的天空中有仓惶的鸟群飞过。一辆北上的火车在她身后呼啸。

她在找他。出站口上挤满了一张张陌生男人的脸,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她不认识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她在找。风。那个懂她写的诗的男人。

西子喜欢诗。她不善于直接表达情感,所以写诗。喜欢写些幽怨和落寞的诗歌。她在某个文学网站快乐地写诗。风亦是如此。在网络上,他们谈论诗歌,谈论仓央嘉措,谈论爱情,谈论各自兴趣,谈论生活和未来。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年多。每天凌晨时分,他们的幽会开始了。西子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的跳跃,如在跳一曲节奏明快的芭蕾。稍时,一些恬静而温柔的红色字眼,一个接一个坠入她的眼帘。像跳跃地火苗,点燃她内心的空寂,疯狂地灼热她的灵魂。

两个因为寂寞而写诗,因为诗歌而靠近,因为靠近而更加寂寞的人,终于下定决心要碰面了。为了风,也为了不再饱受思念之苦,西子选择陷落。从网络步入他的现实。由虚拟踏进真相。这是拉近距离最原始的方式。也是驱散千里之外寂寞的最终途径。

她追随一群飞鸟,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西子没有见过风。连照片也没有。她对他一无所知。她想象着风,如盛夏的植物一般茂密而潦草。像他的诗一样苍劲和狂野。充溢着无限的生命力。他是一匹身披重铠甲横空出世的战马,有着矫健挺拔的身姿,飘逸的鬃毛威风凛凛,犀利的眼神毫不留情,隐匿的表情意味深长。风是梦幻的化身。一个只应在梦幻里出现的男人。

像黑暗中两艘漂泊的船,迎头撞上。

风顶着平头,很瘦。像马的一条腿。眼睛里仿佛淌着浑浊的溪流。

她朝思暮盼的人,夹在人堆中,毫不起眼。他被湍急的黑色人流推搡着,像随时都可能被冲化的浮冰。西子看到他揣在怀里的诗集,看到了仓央嘉措对爱的渴望。她热情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他。如同抱着一具骨骼。她想用力,却怕把他箍断。为此,她难免有些失望了。

梦幻消失了一半,却依然充满蛊惑。

她听任本能,继续沉醉于梦幻里。她全无奢望。梦幻里一切本该顺理成章。

电影中,女人邂逅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镜头切换到他们往后的故事当中。他们在阴仄狭小的旅馆中,褪掉外在装饰,开始了身体上的适应与磨合。

疯狂,汗水,尖叫,潮湿,扭曲,鲜血,指甲,痛楚。

爱的初始,竟然如此混杂。

难道,两个人唯有赤luo相待,才能彼此看清。

她看到,仓央嘉措的诗集散落在地板。滩开了。露出白色扉页。他也不管不顾。如今,他只在乎她柔软的身体。

原来,他喜欢她的身体,更甚于诗。

墨绿的灯泡,像独眼巨人在窥视着他们。风扇流出闷热。在霉湿的床角,她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的身体。给他。她也曾经如此献出过自己的灵魂。做为诗祭奠。如今,她慷慨地献出自己的全部。

她变得一无所有。

汹涌澎湃的浪潮消退了。寂静重新漫上堤岸。

他死了么。不。鼾声雷动。他只是在沉睡。他顾不上她了。在她的印象中,诗人多少总是患有神经衰弱和抑郁症的。因为一点惊悸,他们常常彻夜无眠。而今,他却在白天里睡得那么深沉。眼泪悄然爬上她的脸庞。她希望,他能醒过来,吻她哭泣的脸,陪她说话,抚摸她。只求别把她一个人清醒的丢弃在一旁。

时间在静寂中流逝。充满诗意的一幕并没有发生。昏暗中飘浮着甜腻的腥味。她躺在粘稠的竹席上,睁眼盯着天花板,听电风扇吖吖作响,思想乱作一团。窗外,天空暗淡下去。

太阳落下。黑夜过去。黎明到来,日头重新升起,缓缓地爬过树梢,向着高处挪移。

次日晌午,他醒过来。她对他又有了幻想。

风说,饿了,想要吃东西。风说,往南走,在街道尽头,有一家味道不错的螺蛳粉。风说,我很累,你帮我买回来,行么。她答应了。从他手上接过十块钱。穿上漂亮的裙子。出去了。

天色阴郁。空气炽热。即将有雨的前兆。她沿着他给出的方向往下走。街道狭长弯曲,看不到尽头。

回来时,旅店老板告诉她,那个男人退房了。房间里,剩下黯淡和空芜。他带走西子的行李、钱包,只留下仓央嘉措的诗集。那个网名叫风的男人,卷走了她所有一切。包括爱情。

她听到胸腔里心脏哗啦啦破碎的声音,混杂着虚脱,绝望,愤怒,痛楚一齐喷溅而出。

一个把诗写得如此干净的男人竟然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她拒不接受这样荒诞不经的结论。也许,他不过正在跟她玩一场游戏,他故意躲藏起来让她去寻找。她未曾想到,他自始自终都在跟她玩游戏。而且,游戏到此结束了。

天,开始滴雨。

她蹲在旅店台阶前,大口大口的呕吐。她感到体内有污浊上涌,混合着鲜血和泪水,愚蠢与悔恨。

盛宴次日,一切虚假的繁华开始变质、霉烂。

旅店玻璃门上,张贴着住店收费价格表。30块。他们入住旅店的价格。这点钱,够他买断她的纯洁的情感和美丽的幻想,以及无限憧憬的爱情。在此之前,他曾一度占有她的灵魂。

两个人,由陌生慢慢地熟悉。再回到陌生。这是阵痛。是蜕变。由蝶化蛹。生活无比残忍。

旅店老板娘向她索回了旅店的拖鞋。她光着脚离开了旅店,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

那一刻。

那一天,那一年,那一月,那一世。至此结束了。

仓央嘉措。以及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换不来最简单的爱情。爱情,只适合盛放在幽静的诗行间。

(六)

西子说完了一切。她背对李泽的脸沉没于黑暗中。她更像是在对着黑夜吐露心声。

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仿佛耗尽所有气力。她不再动弹了。久久地,她才又吐出一句:我不心疼失去的东西,也不心疼我的身体,我只心疼我的感情。它如此的廉价。

听完这番话,李泽生起一种难以言喻情感。他为西子的不幸而悲伤,却又无计可施。仿佛面对落水的人,站在岸上的李泽想对她施救,因水性不好,生怕最后自己也跟着一并沉没。

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你报警了吗?

能找回我失去的所有一切么?既然他需要,就都留给他。我不恨他。他对我所做的,不足以让我去恨他。去记恨别人,还不如检讨自己。也许是我配不上他的爱。他发现我不是他喜欢的,所以才不辞而别。

她的语调出奇地平静。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失职行为而忏悔。

当爱远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忍不住要怪罪自己。

黑暗吞没了语言。李泽在记忆中打捞,触到了她的轮廓与屏息,却捕捉不到她的面容。她的眼睛、眉、耳朵、下巴、唇、颧角、发的长度,如同在他指间穿梭而过的风,早已不知所踪。他忽然格外好奇。他想握住她颤抖的肩头,把她转过来。好好看一看她。就像从未见过她一样。就像去注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想把她拉入怀中,去重新温习她的体温和棱角。他犹豫着。

西子。这个名字。李泽最初联想到了日本女人。他想到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关于直子和绿子的描述。孤独而美丽的,像隆起的小山坡上一株株即将凋零的娇艳玫瑰花,因为对爱满怀期待,而在狂风中摇曳不止。而她们平静的外表不过是海面上冰山隆起的尖角,隐匿于她们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爱恨情愁,才是生活中真正需要承载和释怀的重负。他感到眼前这个腼腆、感性、野性未脱,而又柔情万种的女人,只适合生长于小说家的笔下。

李泽内心深处腾起一种负罪感。黑幕勾起了他对谭的记忆。一种荒诞的想法在他脑际盘旋。他想到谭。他想到,此时谭正躺在某个男人怀里,伤心哭诉他的沉默、负心和残忍,而那个男人趁机捧起她的脸,用亲吻作为安慰药。情形就像如今躺在这张床上他们一样。他想到,他对她的不忠,正在成就她对他的背叛。顿时有种被击溃的感觉。

他的手触电般从西子秀发间抽起。

西子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背对着他问道。

你不担心你的女人今夜过来吗?

不会的。我只担心她以后都不会来了。

怎么回事。她抛弃你,还是你嫌弃她?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回事。也许,随着人在不断地变化,感情这东西也会像衣服一样,慢慢变得不再适合原有身体,穿起来会感觉别扭。

这么说,你们并没有谈妥分手?是舍不得脱,还是因为没有选中新的。

两种原因都有。

那么你还是爱她的。这真令我妒嫉。

李泽低落的情感中再次渗出几许苦涩。西子是对的。他仍然爱谭。爱她,同时又在等她的替代。这种情感矛盾却又合理地充斥在他内心。他无法隐藏和欺骗自己。对一人爱与不爱,不取决于意志,也不由生活主导,而是要看心灵对她的需要程度。他需要她。需要爱。他需要一种她无法给予的爱。

在分手这件事上,他们没有纠缠,没有口头上的应允,就在心里默契的达成一致。这是过于了解对方的负面结果。他甚至从未担心谭会因为难过而怨恨自己。他完全了解她。这个崇高的女人,宁可把所有苦水都往自己肚里咽,也不会埋怨任何人。况且她又是如此爱他。

一个人的生命中,或许会爱过许多人。总在不断错过。直至对爱不再抱新的幻想了。如果恰好双方都是对方最后一个爱上的人,那么,他们就有机会携手步入地老天荒。

黑暗中,他看清了自己贪婪的面目。

在尚未厌倦谭的时候,他选择离去。顺势卷走了他们的爱。情非所愿。却又迫不得已。生活是如此叫人绝望啊。

李泽不愿继续在她面前透露自己的故事了。他觉得只会增加彼此身心的负累。

他揽过西子,从她的前额开始,到鼻子,嘴唇,脖子,顺着一路吻下去……

房间外,是逐渐明亮的天空。在这个昼与夜交替的短暂时分,空气恬静清凉。马路上有车子呼啸而过留下的回声。间或的,还有轻佻而细微的鸟鸣。墙上摇摆地时钟,兀自吟唱着光阴的故事。

阳光刺透了足以令人丧失希望的黑暗。天空最终裉成了淡蓝色。一整夜里,他们几乎没有合眼,话也不多,只是拼命地爱着。他们都感受到了,时间对于他们的有限和重要。他们渴望彼此牢记。

(七)

这天李泽没有去上班。他陪西子到附近郊外闲逛。

车子在蜿蜒的马路上做匀速奔驰。两旁夹竹桃和三角梅竞相斗艳。甘蔗的绿苗铺满起伏的丘陵,玉米杆点缀其间拨节长苞。远山的轮廓与色泽清晰可辨。他们顺着灰白的马路,追逐着花路与山脊,一直往前开。

西子倚靠在副驾上。凉爽的风大片大片的从窗口灌入,耳膜忽忽地抖动着。西子依旧穿着昨天那套米色染花的长裙,脚下还是那双粉色的短拖鞋。她长发结成髻盘在脑后。因为一夜未眠而清瘦了好些,白皙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她嚼着李泽刚在路边买的包子。感觉索然无味。

绕过几道弯,眼前跃出一条大河。

他们来到柳江河畔。距离南方主汛期还有半个多月的时光,清澈的江水在他们脚边缓缓地流淌。宛如透明的时光。西子踏着河中彩色的卵石一路戏水。她兴致不错,冷不时回头打水溅他。他跟在她身后,白色t恤上落满暗点。只是在笑和躲避。

沿岸的树影葱郁。日头在东方抬升。

离开了河岸,他们走进附近的公墓。这个依山傍河修建的墓园景色很美,大约可以容纳上万个安息的亡灵。并且还在持续扩建中。

在西子的提议下,他们在路边采集了许多不知名的红花。撕碎。撒到死者的墓碑前。

骄阳下,他们步入一座由黑色大理石堆砌的墓园里。逝者的骨灰安放在墓碑前那个精致的拱顶下。园中随处可见龙凤呈祥的雕刻和吉星高照之类的话。旁边一棵塔松的阴影正好覆在他们脸上。红色的花瓣从手中纷纷扬扬落下。在与陌生亡灵的对峙中,时间一分一秒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沉默着。唯有沉默。语言无法穿越时间和绝望。

厚重的墓碑下,这个“生于1897卒于2004”的人,让他们看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实而可悲的处境。对于有限的生命而言,时光是短暂的。最长也不过一个世纪而已。生命的繁华落尽,总会一无所有地进入此处安息。

西子在碑林中肆意游荡,脸上显露出孩子般难以言喻的喜悦。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忌讳了。仿佛一个登上舞台的演员,有千千万万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开始难免有些紧张,习惯之后便非常享受接下的时光。这只喜欢寂静的鸟儿,终于愿意快乐歌唱了。

李泽几个月前曾经同谭来过这里,那时候他们过来祭奠她爷爷。如今,他身边换了一个人。谭现在在哪里呢?李泽忽然格外思念她。

他们脚下是人生的终点。一个所有希望破灭的地方。也是世间痛苦最佳的埋藏地。李泽发现,原来这儿是比家更安静的地方。难怪西子对之如此恋恋不舍。

一生当中,许多人都在寻找合适的温度、海拔和土壤,只为扎下根,不再继续漂泊。然而,绝大多数人最后只能在这里了愿。

在死亡面前,挽留是徒劳的。不管彼此多么相爱,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总有一个人要在墓碑着痛哭他离去的爱人。

许多相爱的人最终长眠于此。

我们在别人的生命中来来往往。生命在时间长河中来来往往。

聚散是一种宿命。

(八)

离开墓地时,午后刚过。

五月末,南方天气愈加炎热。蝉躲在浓荫中拼命叫嚷。

他们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

西子要返家了。要离开他了。这是他们说好的。

他们说好的。李泽垫钱给西子买回去的火车票。

他们说好的。保持联络。

他们说好的。可以做情人。或朋友。

他们说好了。

可李泽忽然舍不得放手。他把车停在马路旁的浓荫下。

不走行么?

他说这句话明显底气不足。头偏向了车窗外侧,望着不远处铁路上冒烟的火车。

行。

西子很干脆地回答。

“轰隆,轰隆。”

驶来一辆往北的火车,吞没了他想要的答案。

尔后,她清凉细长的手指在他脸庞抚弄,像夏日里一株柔软的藤条在试探。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呢?你会爱我吗?一直爱我吗?永远爱我吗?

……

她吻了李泽。

没有穿鞋就下了车。光脚朝着铁路沿线另一端的一个喧哗的集市走去。

李泽跟着下了车,小跑着追上她。像初次见到西子一样,他再次挡住她的去路。同样是想挽留她,同样还是那样的欲言又止。

这次西子没有抬头望他。像流水遇到礁石,她很自然地从他身旁绕过。

西子从遥远的北方坐火车来到这里,开始就不是为了李泽。不为了风。也不为谁。只为爱。

她是为爱而来。如今为爱离开。并将为爱继续漂泊。

李泽像小孩子一样的纠缠令西子很是厌倦。他不希望她走却又说不出理由。

那句话他始终说不出口。它死死堵在他们之间。那是一个承诺。

在她还没有成为他的负担以前,他希望有她陪伴。留下来陪他。他们之间还能过上一段无所顾虑的日子。可他没有任何承诺给她。而她却需要这样的一个承诺,哪怕是虚假的也罢。她也愿意拿来当真,骗过自己。

他害怕她再次受骗,所以他不愿骗她。纺织一个理由让她留下。因为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爱她。一直爱她。也许,他们之间的爱是存在的。可他不知道有多爱。不知道他对她的爱,值不值得她为之留下。

那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

他们之间的纠缠,被飞驰的火车瞬间切断了。

西子赤脚跨过铁道,像团白棉絮向前滚动。她跳上一辆停靠在铁道旁的营运三轮车。眨眼间,消失在嘈杂的集市里。

火车的轰鸣声逐渐远去。李泽久久地伫立在原地。怅然若失。

痕迹消失以前,伴有一种苍凉自心底涌上,仿佛在传达这样一种迅息:洪荒,亘古,孤寂,涸流,幻灭……

三天之后,李泽的银行卡里收到一笔五百元的汇款。此后,他再也没有关于西子的音讯。

九月末,他终于等到谭的消息。她要结婚了。据说,跟她结婚的是一个挺不错的男人。

那时,酷热盛夏已经消退了。他在哀伤中告别了那个支离破碎的夏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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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精华:奔月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开头的画面引人入胜,布下了悬念很吸引读者。
小说情节如一组组镜头的闪回,中间用插叙把故事展开,可看出作者构思用心之缜密。
感情流露自然,人物心理描写比较细腻,是篇不错的小说,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108]个
奔月-评论

半斤果然出手不凡,感谢对小说版的支持(:011)at:2010年07月28日 上午11:42

半斤-回复谢谢老月的辛苦审核和点评。也希望烟雨小说版越来越好。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3

诗香雪柔-回复月儿姐姐,我想和您一起坐沙发(:148) at:2010年07月28日 下午4:01

奔月-回复虽然天热,但我愿意跟小柔在一起。(:011) at:2010年07月28日 下午4:47

半斤-回复小诗,麻烦你把屁股挪开一点,我要跟我的战友并排坐,述述旧情。老朋啊,遥想当年,我跟你在烟雨小说版共同奋斗的岁月,我就禁不住感慨万端…… at:2010年07月29日 上午10:25

奔月-回复你跟我在小说版奋斗过吗?老斤!我翻遍我的记忆仓库也找不到小说版有你老斤的影子哦!(:003) at:2010年07月29日 上午10:59

半斤-回复老月,你是贵人多忘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了。 at:2010年07月29日 中午1:49

诗香雪柔-回复你完全可以坐在另一边的,可恶的家伙(:124) at:2010年07月29日 中午2:57

奔月-回复莫非我失忆了?都怪你老月老月叫滴(:003) at:2010年07月29日 中午2:57

西子xizi-回复(:009) 呵呵,诗香,说的对,谁一气读完这篇小说,我就佩服谁 at:2010年07月30日 早上8:44

老马一笑-回复那天我可是一口气读完的啊!呵呵! at:2010年07月30日 早上8:51

西子xizi-回复那我就佩服你吧,问好老马一笑:) at:2010年07月30日 早上9:00

老马一笑-回复不好意思,其实俺也是在上班时间偷偷地读呢。问好西子朋友。 at:2010年08月03日 早上8:41

奔月-回复哇,西子与老马也来抢俺的沙发了。大家挤在一起不错,热闹! at:2010年08月03日 中午12:29

老马一笑-回复这么好的地方,不来实在是有点亏本呀!呵呵!问好各位朋友!请凉茶! at:2010年08月04日 早上8:44

奔月-评论

内容很适合征文的,帮你加上了【夏天的味道】。期待你的更多小说佳作,半斤夏安!(:160)at:2010年07月28日 上午11:44

半斤-回复谢谢老月。祝你愉快。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4

奔月-回复老斤不必客气,继续支持小说版就是了。(:003) at:2010年07月29日 上午11:02

西子xizi-评论

小半斤,还帐来了?一首小瘦诗,换来这么长的小说,呵呵,高利贷!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48

半斤-回复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头脑发热答应你,我根本不会有闲心写这么一部爱情小说。虽说女主角的背景跟现实中的西子毫无瓜葛,但能借西子之名,写一篇小说,感觉挺新异。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8

西子xizi-回复所以,小半斤,你应该谢谢我的,毕竟,这么长的小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耐心写下去的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33

诗香雪柔-回复所以,小半斤,你应该谢谢我的,毕竟,这么长的小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耐心读下去的 at:2010年07月28日 下午3:57

西子xizi-回复呵呵,诗香,说的对,谁一气读完这篇小说,我就佩服谁———— 刚才发错地方了 at:2010年07月30日 早上9:02

西子xizi-评论

待我细瞧,不满意就退货,小半斤,你可要听好了(:011)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50

半斤-回复不好意思,西子女士,本店商品,既已售出,概不退赁。不满意,你就直接把它砸了!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30

西子xizi-回复信誉要不要了?店还开不开了?安?……我还没读完呢,呵呵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35

西子xizi-评论

嗯,开篇引人入胜,看起来好像不孬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52

西子xizi-回复在与时光对峙中,生命是一轮经久不息的别离。依次别过了他她它,直至完与自己的告别。当中的一些和事被镌刻心间,了不老的影像,在那些空寂寥的岁月里不断回放。 复无常的生,如汐起落,来来往往,迅疾难料。但最后总会平静如。生活也是一样。 平静是的远景。为了它,许多想要漂泊。为寻它而去漂泊。此生漂泊在未知的路途。————这些旁白用的好,使小说有血有肉,更加丰润起来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55

半斤-回复过来谢谢西子。虽然晚了点儿…… at:2010年07月29日 下午5:34

西子xizi-回复有来无往非礼也,有复不回非礼也,晚了点不要紧 at:2010年07月30日 早上8:58

西子xizi-评论

第一节读完,第二节爱读时再读,谢谢小半斤,说话蛮算数的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58

半斤-回复咳,言而有信乃是君子生活的基本作风……反正我是兑现承诺了,你读不读是你的事。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33

西子xizi-回复肯定要读下去的,好,继续第二节!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36

边啸-回复我说你的等着压坏你,这个半斤八两的…… at:2010年07月29日 上午10:30

半斤-回复谢谢边兄关注。以后我就混小说版了,常来坐坐啊。杂文版不敢去了,后生可畏! at:2010年07月29日 下午5:39

xiouyun_fei-评论

半斤朋友的文字功底深厚,小说技巧已是炉火纯青,假以时日,或成大器。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真的很棒,加油,半斤朋友。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2:58

半斤-回复飞兄过誉了,实不敢当。写成之后一直未敢发,因为读来读去发现它存在太多的弊病和不足。一时也没办法改好。还望飞兄能够指正。日后定会多加努力。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38

一泓清水-评论

文笔不错,场景描写和心理刻画都非常饱满生动。欣赏了,问好半斤!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11

半斤-回复谢谢清水的鼓励! 还望多多赐教。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41

西子xizi-评论

第二节,背景交待清楚,人物的心里,环境的描写很细腻,旁白也比较符合逻辑,欣赏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48

半斤-回复谢谢西子的解读…… at:2010年07月29日 下午5:35

西子xizi-评论

第三节,环境的描写很清晰自然,画面感很强,这个神秘人物,让人急于想一探究竟!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54

西子xizi-回复先到这儿,过会再说,累了 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1:58

半斤-评论

大约五月末的时候,读过西子女士写的一篇与我有关的文字,在感动得一塌糊涂之余,我当即放出话,要还她一篇以“西子”的名字命名的小说。拖来拖去,没想到今天才能遂愿。小说中,我将西子写成看似随便但对感情却又格外较真的女人。在此说明,这纯属情节需要,与现实中的西子毫无瓜葛。at:2010年07月28日 中午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