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栖霞是胶东地区唯一不靠海的县份,丘陵;而我们大队正好处在栖霞和莱阳交界处,向南一公里有一个大队门沟,向西2公里一个大队姚格庄就都属于莱阳县了。周围大队婚嫁丧娶经常来往,山水相连见面打招呼,跟一个大队没有多大区别。山里人熟得很。
70年代初期,人民公社和生产队搞不下去,胶东已经是一个穷地方了。大山里人少兔子多,社员们却不允许养兔子。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坚决割掉不留情。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地里就只生杂草不长苗了。男劳力一天10个工分。尽管毛主[xi]说“妇女也是半边天”,但也就只能挣5分,所以女社员一般被称作“半劳力”。社员们一个工分合到4、5分钱,年底一个家庭开支30-40块钱就已经很不错了,大多数社员欠生产队的往来帐。家家户户缺粮,一年倒有半年是靠野菜度日子。春分刚过,河边柳树已经吐出鹅黄的嫩叶子,婆娘们就拐着篓子沿河撸树叶。回家淘洗干净,开水煮熟,放进冷水里浸泡。大约换3次水以后,叶子就没了苦味,余留下来只有柳树叶子的清香了。这种叶子可以炒菜,可以掺上豆面蒸着吃,也可以包包子。
春分吃柳叶,夏至吃槐花。吃得山里人面带菜色,瘦骨嶙峋;吃得山里孩子肚子跟雨天的蛤蟆一样大,一敲发出牛皮鼓咚咚的声音。
种田的人缺粮,山里人缺柴草。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山里的刺槐、柞树,杨树甚至柳树大部分伐光,填进了一座一座土造小高炉的肚皮,炼出一堆一堆没有用处的狗屎铁。胶东人睡火炕,一日三餐做饭,冬天取暖全靠柴火。70年代初期山里没有了烧柴,庄稼秸秆生产队要用来喂牲口,做饭取暖只能靠杂草了。山里人称收集柴草为“拾草”。
夏日溽热,百草疯长,每天生产队中午散活后,勤劳的山里女人随身带着绳子,跑进大山窝子里顶着毒热的太阳拾茅草。腰酸腿疼,双手被草汁染成黑绿色,汗流浃背,人也就如同在河水里洗了澡的时候,一捆茅草也就有了。山里人管这一捆草叫“一个草”。女人把这一个草背回家,薄薄摊开,晒到自己院子门口空地上。如果日头好,三两天也就干了,冬天可以做一天的饭,很有成就感的。女人每天一个草,男人也就宽容了许多,该骂的时候也就不骂了。该踢三脚的时候,一脚也就行了。
尽管山里可以用来作烧柴的草木种类已经不多了,茅草却是不太被山里人看好的烧柴。
田里青草繁荣,多的是蓿草,错根盘节长在庄稼根下,庄稼成熟了,它也就成熟了。然而蓿草草汁特丰富,用来喂羊很好,用来作烧柴却不行,晒干了也就没有多少了。也有女人散活后背回家的,但这是最下一等的烧柴。
其次是“地绷根”。地绷根长在大山最高最贫瘠的地方,长在石头缝里。茎蔓一节一节的,模样像芦苇,只不过不是直立而是在地面攀爬。根系惊人地发达,整体没有多少水分。不用晒干就可以烧火,锅底下窜出来的是蓝色的火苗,噼噼啪啪像浇了柴油,一把草就可以做一顿饭。拾这种草必须是男人,爬山越岭,抡三叉镢头都需要力气。也必须在冬天进山,冬天地绷根已经被山风差不多风干了,有火力。男人一整天可以扛回家一大个地绷根,可以烧十天半个月。
烧火最好的是树木枝条。如果这一个柴草是柞木枝条,那就叫一个“扒搂个子”,可以烧三天。不幸的是大多生产大队没有这种东西,观里公社方山顶上却很多。有关系的社员给当官的送上一瓶白酒,或者一条“大前门”香烟,可以去打(用镰刀割)三天。这种活计要的是力气,女人一般干不了,也得男人亲自出马。男人们三两人合伙跟生产队长请了假,借上生产队的马车,天不亮就吆牲口上路,泼上命干一天,天黑拉回家,一个冬天的烧柴也就有了。同时拉回来的还有在自己女人面前的权威尊严和邻居们三年的羡慕甚至嫉妒。
男人们把马车还给生产队,跳上火炕,吃着女人早就做好了的饭菜,喝着地瓜干烧酒,总是点点画画不屑地对女人说:“你们这些老娘们,就是炕上还有点用处。你们还能干什么?”
嘴慢的女人不反驳,笑笑就认了。
嘴快的女人笑笑就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连烧柴都弄不回来,我跟狗去过算了!”
这种情况下,女人们总是笑得很妩媚。
林德贵是莱阳河西院上大队人,四十多岁,老实巴交一个农民,不喜言谈,跟人交情很淡,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三棒子砸不出一个屁。老婆娘家是河东院上大队的,嘴皮子利索,说话骂人远近闻名。72年冬天下雪前的一天,堂兄林德友去方山打柴火没有叫他,第二天早上看到人家拉回来一年烧不完的“扒搂个子”,很羡慕,也就压在心底不说。老婆沉不住气了,日祖宗操八代把林德贵收拾了一通,嫌他没本事,反复声明嫁给他还不如嫁给生产队的骡子。吵架的阵势很大,邻居过来劝架的也很多。林德贵老婆越骂越生气,扔下林德贵气咻咻带孩子回娘家了。
老婆走了,劝架的人大多也散了。林德贵耳根子清静了许多,蹲在自己院门口眯缝着眼,对刚刚升起的冬天太阳跟自己怄气。林德贵越想自己这一辈子越窝囊,不断唉声叹气,偶尔也掉下两颗老泪,不搭理剩下的劝解的人。日上三竿,邻居看见林德贵锁了院门,穿着一身新衣服,提着一条绳子,步履沉痛流着眼泪逶迤向南山而去。
下午三点多了,林德贵没有回家。四点了,林德贵没有回家。邻居越想越生疑:莫非林德贵提着绳子在山沟沟里某棵大树丫杈上寻了短见?邻居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跑到林德贵老婆娘家报信去了。
林德贵老婆听了“哎呀”一声,当场晕倒。醒来就抱着孩子哭诉孩子你没有福气你爹没了。林德贵的舅子们飞快行动,发动了河东院上、河西院上两个大队的300多号社员撒开人到深山里寻找林德贵的尸体。五点了,没有消息;六点了,仍然没有消息。太阳马上就落山了。山高水深,一具尸体哪里找去!
林德贵老婆嚎啕大哭,嗓子都哑了。傍晚的山风中,那哭声传得好远,哭得山里人心里栖栖遑遑的。
太阳落山时分,林德贵的老婆和舅子们在石崖山深处一棵古老的板栗树下,发现了林德贵。林德贵还活着,浑身泥土,满头热气,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林德贵的舅子们长长松了一口气,林德贵老婆破涕为笑,飞也似地跑过去,一把揪住林德贵的耳朵:
“你这死人!我认为你死了呢!你咋不上吊?”
林德贵沉默了一会,沉闷地说:“我上吊?切!你不用挂挂(挂念,指望)!”
山坡上散乱着林德贵一天拾的好烧柴,一片一片,大部分是让山里人眼红的“地绷根”!众人帮林德贵捆扎起来,林德贵一天竟然拾了三个草!
从此,山里多了一个歇后语:“林德贵上吊——不用挂挂”。大致的意思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别再想了”,大体的语境是:如果有人对你抱有什么目的,而你又不想满足他,你就可以说:“别想了,林德贵上吊——你不用挂挂”。经过80年代和90年代的流传,到本世纪这个歇后语已经广泛地流传在整个的海莱山区了。
林德贵成了名人。
2005年冬季,母亲因病住院,我从新疆飞回莱阳。我刚到莱阳中心医院的就发现,整个莱阳县城人山人海,几乎每人手中都提着礼品盒,医院门口排了望不到边的长队。人们告诉我:林德贵因为肺心病住院了,大家争相去看林德贵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医护人员告诉我,三天来整个海莱山区看望林德贵的已经高达5、6万人次。林德贵不得不住在医院外特护病房。
林德贵住院5天半,祝福的话不知收入了多少,各种水果礼品拉回家3卡车。
其实,我觉得林德贵当年提着绳子走进大山深处,并非为了拾草,而是真的想上吊。但是林德贵活着。
我想,胶东人为什么这么敬重普通农民林德贵?他到底给我们提供了什么?
2008年6月2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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