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
叔本华认为相貌不会欺骗我们,通过相貌可以判断他的才智和道德品质。如若这个理论是正确的,那么镜中相貌平平的我,内心岂非平庸?这的确是件令人尴尬的事。可是以貌取人的原则靠得住吗?苏格拉底秃顶,贝多芬的面庞如发怒的狮子,写出《致橡树》这么奇美诗篇的女诗人舒婷一笑露齿,相貌稀松平常。那么灵与肉是可以不统一了?这样想来,颇有点心安,得了点自欺欺人的慰藉。
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鬓角掩藏的白发,嘴角边现出的弧线,无不提醒着我:我在不断地衰老。蓦然回首,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一万多个昼夜,一天又一天,日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流走,想起初中时一位姓朱的语文老师曾说:“我们从诞生之日起,便一天天地走向坟墓。”年幼的我们,听罢此言,均唏嘘相互对笑,以为这话太过虚张声势,有点吓唬我们这些毛头孩子的味道。时隔20年,再回想,这句话哪里是老师一时的戏谑?
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我,顷顿也。”我,是顷刻之间便消失的个体,生命之短暂如昙花,如流星,有的仅是尘埃,没有光亮,便已消逝,岂不悲哉?
金圣叹在批《西厢记》的序里哀叹岁月及暂时之我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于是想有所为,但这所为也同样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于是放弃作为,只想消遣,为“无益”之事,遣有涯之生。可是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真是连消遣的心思也没有了,万般无奈。
人,只有一个短暂的人生。佛教由人生之短促看破人生,说“四大皆空”,放弃人生。捷克作家昆德拉视人生为虚无,都未免悲观。我辈红尘中人该如何度过这有限的人生?
罗素强调“无所事事”,他认为急于在工作和财产上取得成功也是一种贪欲,过度的“事业心”耗尽了人们的活动能量,使人心灵受损,产生痛苦、甚至走向病态。
清代的项莲生说“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季老,张中行等大师也常常在作品中引用,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然而现世所强调的积极进取,主张建立事功的教育思想与之岂不矛盾?
或许可以折中,走中庸之道,既入世,眷恋生命,适度进取;又不过于偏执,怀有雄心、野心。但进取是为了什么?利?似乎人人皆知此乃身外之物。名?但丁说:世间的名,只是一阵风。莎士比亚也把名比作水面上的涟漪。
近日所临赵孟頫的《胆巴碑》,字字自有一种风流态度,外柔内刚,圆中有方,方中见灵活变化。“中和之美”可见,从字中仿佛见出赵孟頫之性情、为人。然而再至美,也难免缩头缩尾,不够快意淋漓。明代才子袁中郎似乎更为洒脱,于我更有吸引力。
他看透人生,纵情享乐。袁中郎说人生真乐有五,他在历数了前四种人生快活后,笔锋一转说,享尽人生大乐之后,一败涂地,沦为乞丐,又为一大快活!令人目瞪口呆。落得落魄残生之凄凉境地,岂不徒为世人耻笑?我等常人,晴天乐,雨天也乐,尚做不到;何况快意事当快意,痛苦也当享受?
袁中郎强调痛快淋漓地活一番,认为幸福在于最大限度地穷尽人生的各种可能性。照他的理论,我想去徒步旅行,便当放下当下职业,抛妻弃子,真去践行?
怎么才算拓展人生的限度,穷尽一切的可能性?这追求痛快活一生,追求真性情的行为是否有点虚伪?
又比如爱,当赞《廊桥遗梦》中的女主人公忠于自己的内心,追寻真正的爱情?偶然的邂逅,仅仅共处了三个日夜,便将自己,自己一生的心交给了那个陌生的单身汉。最终她虽未抛下外出旅行的儿女和木讷的丈夫,与摄影家私奔,但她一生都只爱着邂逅的那个人,默默守住内心的秘密,幸福着,也痛苦着。二人分别时女主人公内心的挣扎,痛苦的表情,与爱人诀别时的绝望都令人心碎。我们轻易就原谅了女主人公对丈夫的情感的不忠,*体的背叛,我们为这真爱而感动,为主人公的痛苦而震颤,但别忘了,我们这是在审美。
假设影片中的故事就在现实中上演,我们又会如何评判呢?两情相悦的婚外恋,无论当事人如何痴迷倾心,鱼死网破地挣扎,轰轰烈烈,或许只会遭世人白眼,受人鄙夷唾弃。我们会说,这个女人经不起诱惑,不守本分违背道德。而“女主人公”如果有此定力,把持得住,又很难说她对男主人公的真爱,被其深深吸引了吧。
袁中郎所说的拓展生命的无限可能性,也包括这样的爱吗?
这样一想,我哑然失笑。袁中郎生在古代,可以妻妾成群,不存在这样的困惑。但他不拘于礼,不拘于常理是肯定的。或者袁中郎之穷尽人生无限可能性之享受,在乎的只是心灵的自然与自由?
想到这里,我不由笑自己用古人之思想,古人之处世态度来套现实的人生,以求解决现实人生的大问题,是不是又迂又蠢?
周国平说,倘若哪只家庭的小船偏离了技术的航道,会令他满意,因为例外会令世界增色,“我宁愿用一打公式换取一个例外”。岂非将平淡而稳定的家庭视为公式?他欣赏的是什么?
我在其中如走迷宫一般,一直未摸到透着光亮的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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