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细长、翻卷着的绒毛,掩不住一根不压自弯的脊梁和那高高暴起的肋骨,尖长无力的耳朵几乎盖严了一对没多少光泽的大眼,绝无冲击力可言的短角,鼻涕、涎水一起往下滴的丑嘴,四条让人担心随时会被风吹断的麻杆腿,还有那条从不懂向人摆动的尾巴……
那年队里一条带犊牛病死了,娃娃家早早在临时支起的煮肉大锅前排成长队,敲着盆盆碗碗吵闹着要分肉,老队长气得直骂娘,饲养员九爷则蹲在槽头下偷偷抹泪。听八爷讲,被人从娘肚里剥出来时,它就这么一副可怜相——也多亏它没几两肉,不然定会被人煮的吃了.大失所望的屠夫弯弯刀子一挥——“嚓”!便在它浑身上下唯一惹眼的蛋囊上划了一道血口子,青筋乱暴的大手轻轻一捋,两只硕大的蛋核儿便滚落在地,旋即,一只让伶俐的饿猫叼走,一只让剽悍的疯狗吞下。就这样,没容它发出申辩的叫声,一出世便痛失了传宗接代的权利。
大包干时,父亲抓阄抓上这头没人收养的牛犊时,就是打算育肥宰了卖钱的。可那年秋一个意外的惊喜,居然让它的生命延续了二十年之久。
那天父亲和我用板锄种下半亩麦,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进门,就听见它在圈里连踢带蹦,扯声吼叫。我心想我都快把心挣出喉咙眼了,你墩一天还一个劲儿的胡闹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以棍棒相加让它安宁了。谁料次日凌晨刚要下地,又见它胡踢乱蹬,哞哞大叫。我操起搅拌棍正欲一阵猛打,父亲来了:“把犁扛上,兴许它还能帮点忙。”不想到地里刚搭好跟头,它便低着头颅,喘着粗气,四只腿脚拼命地往前奔呀奔,连那只干瘪了的没个油糕大的牛蛋也往上一翘一翘的,压根儿就不等我高高扬起的疙瘩鞭子落在它直冒热气的身上,身后留下一道端直端直的悠长悠长的犁沟……
自那后,父亲放倒了老爷小时候栽下的大青槐,打了一挂仅次于“三套”的牛拉车,我则用把“宝成”降到“羊群”省下的烟钱,扛回一架双铧犁。春种秋收,拉土送粪,它成了我家的宝贝疙瘩。农闲时,它帮我为人家拉沙石、运楼板,从不偷懒,比我还卖力气。直到我家掀倒住了半个世纪的土坯房,直到我穷汉娃娶上花媳妇,直到老父亲甩掉噙了四十年的旱烟锅锅子,直到我十九岁守寡的老祖母抱上了曾孙子……
那阵儿,村里大人碎娃没有不夸我家公牛的。牛经纪明放叔一缠就是一大晌:就这熊大个把把儿,还瘦不邋遢的,看起来都没个劲杖,杀去没血,吃去没肉……你五十块钱买下的,叔给五百块还不卖?哼!你娃可不要等牛死了叫叔给你熟牛皮……连当年抓了幸运阄的八爷一见我就叨叨个不停:我那大青骡狗日的死活就是不争气,你小子这烂熊阉牛还曳得这么凶……
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一年挣上万元的几头大奶牛被拉到河滩浇上汽油焚烧后埋掉了,县牲口局汪局长宣判他们染有危害人类的口蹄疫:一旦传染给人,便会指甲缝子淌脓流血,眼眶、鼻骨、牙床溃烂裸露,面目狰狞可怖,而且一及十,十及百,满村满镇死光光…… 尽管我家公牛不在“注销”户口之列,可一向胆小怕事的父亲恐惧极了,任凭母亲和我怎么拦挡也不管用。父亲扯片破布裹上牛头,递我一根搅料棍,他在前拽,我在后打,一路小跑摸黑将牛赶到三十里外的临潼火车站回民街,又拽着我偷了人似的逃回家。一向精打细算的父亲今天的举动让我吃惊:他竟然把准备粉刷屋子的一车生石灰倒进牛圈,以及屋里屋外,角角落落,还从夹袄里掏出一百块钱,拉上一家人去镇上检查了身体,几乎忙活了整整一天。
傍晚时分,昏昏大睡的我被一阵剧烈的撞击声惊醒,拉开门栓时我和母亲惊呆了:牛,牛回来了!一只齐茬断掉的角根上渗着血,脖子上明显的刀口淌着血,四蹄上还系着半截绳索。光着膀子的父亲一咬牙,“呼”的一声将比檩条细不了多少的杠子抡了过来,母亲和我不约而同地搂护住牛身。“神牛!这是神牛!你敢打牛就是打神!”母亲发怒了,我想象不到孱弱多病、宽大为怀的母亲竟会发出如此炸雷般的怒吼。父亲退缩了,随风而至的杠子晃了几晃,咕咚一声沉重地砸落在地上。
打那后,老公牛沉默多了。人家的牛嚼着硬颗子昂头嘶叫、自鸣得意的时候,它则默默地吞咽着扎口难耐的麦苋。即便是没有草吃,没有水喝,纵然是脖上未曾痊愈的刀口被牛跟头挤压得鲜血直流,它依然犁曳得稀欢,车拉得飞快,坡爬得起劲,只是没有了收获时长啸九天的吼声!每每一家人举杯欢庆丰收的时候,我竟一次次忘却了松一松它脖子上的套环。而躺卧在阴暗潮湿茅棚里的它,则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蚊蝇的搔扰、牛虻的叮咬与难捱的饥渴,目不转睛地望着喝得心满意足的我,居然摇起那从来不曾摆动的尾巴!浑浊的泪模糊了它羞怯的眸子,那张丑陋无比的嘴巴,也努力地向上翘了翘。
1999年秋,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让我躺进西京医院,父母倾其所有,变卖物什,也是回天无力,只好含泪将我拉回家,还在后门外那块留下我最多汗水与喜悦的小土丘上默默掏好了墓穴。我死不足悲,可我想象得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份痛楚和绝望。那几天的分分秒秒,总是被无尽的悲哀与难捱占据着。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三妗婆对母亲说:“娃这病还有个单方能试一下,他舅爷那会儿就是吃生牛黄多活了几年,我看咱圈里那老牛正借向——黄色,阉牛,还蔫瘦蔫瘦的……”
我心一阵针扎一样的痛。神牛,你没有草吃,没有水喝,没有母亲舐犊的怜爱,没有传宗接代的快乐,二十年永不停歇曳碌碡拉磨的漫长岁月里,我甚至吝啬得连一个微笑都没曾给你,而你却依然张开了博大的胸怀,承受着同类及世人的嘲弄、凌辱、轻蔑与不屑,也要以你不很结实的身躯乃至生命,于“高尚的人们”所不齿的艰难境遇里,不遗余力地助人实现着驰骋千里的志向……冥冥中,我挣扎着欲夺下那罪恶的屠刀,可一次次的努力都失败了,连喊一声“不”都没有能够 ……
三年后又是这个多雨的秋季,母亲才告诉我,神牛是自己撞死在槽头上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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