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你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网络故事,那么,我还是想你用一分钟的耐性读完这一段。因为当我越是想忘记我们相识的因由,就越是记忆得深刻,以至于它终于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我曾经是一只快乐的蝴蝶,常年栖息在一个叫“圣域”的论坛上,梦醒时,以诗舞,入梦了,伴月唱。我如无上圣域里主宰一切精灵的使者,掌控着与世无争的幻界之生杀予夺。我在网虫虫们的宠爱下长成了一棵斑竹。告诉你我的id也无妨,因为粗心的男孩是找不到圣域的。我叫“蝴蝶の尖叫”。
我知道,我的文字和我自己一样的美丽,所以我从不介怀人们争相转载我的作品。因为我想,奉献一份美丽心情和更多人分享,是一个网虫虫的使命。
但是我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作品竟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坏小子驳得体无完肤。他有一个可恶的名字叫“沧海一笑”。尤其是这个“笑”字,总让我有种被嘲弄的羞辱。
当然,任何一个敢来圣域砸场子拍板砖的,他们的下场都只有一个。很快这个“沧海一笑”就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按照惯例,凡是成为他这样过街老鼠之流的,多半是落荒而逃,但他却硬是死气白赖地蹲在圣域,一蹲就是半年,一副死猪皮不怕滚水烫的倔强。慢慢的,我竟然同情起他来。又一次他被网虫虫们咬得焦头烂额时,我出手拯救了他。
“谁要你来假充好人的?我不会领情的。”他的话给了我一耳光。
(2)
我接下来的记忆就显得模糊不清了,因为在我印象里,邻居阿猫阿狗和这个被人叫做“阿丙”的少年都是游离并且破碎的。我不记得他小时的模样,只记得他常常在檐子下洗澡,光溜溜,瘦干干,如同一只落水的小猫。
几年后,他站在了我的办公室里,仍如当年般瘦弱可欺的样子。我在他简历中家庭住址一栏里找到他童年的影子,惊讶地问他:“你就是阿丙吗?”
他点点头,不说话。从他波澜不惊的眼神里我明白,他早就认出了我。
他应聘的职务是营销经理。所谓营销经理,其实在夜总会里是最不值钱的位置,无底薪,无实权,没技术,纯粹靠业务提成和客人小费混日子,来应聘的多半是夸夸其谈的帅哥,和学历不高的花瓶们。凭我以往的录取标准,他是不合格的。他其貌不扬,沉默寡言。
但是我不假思索就在他应聘表上签下了“同意试用”。
就这样,阿丙得以每天西装革履地出入在“诺爵”灯红酒绿中。尽管他不甚合体的西装和略显呆板的笑脸,常常会惹来吧生们的讪笑,但他仍兢兢业业地忙碌着跑上跑下,脖子向前伸着,显出一份特别的殷勤。
阿丙不太能喝酒,几杯威士忌就能让他面红耳赤象一块猪肝,但他舍不得放过任何一次与客人喝酒交谈的机会。因此,清洁工常常在厕所看见他醉趴在里边如滩烂泥。
有次我走进包厢,发现他竟然在里边为客人表演“鬼子进村”。他卷起裤管,手持扫帚,领带扎在额头上,唇上还画了一小撮恶心的日本胡须。而半醉的客人们正兴高采烈地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影响他表演的激情,我皱了皱眉头,和客人礼貌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我把阿丙叫到办公室,我想提醒他,不要糟蹋自己的形象盲目取悦客人。没想到他居然反唇相讥:
“你以为我愿意吗?如果我有您这样的美貌和文采,当然不用。客人会争着送名片给你。——可是我凭什么?不要自欺欺人了,说什么和客人真心实意交朋友。我们配吗?。。。。。。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看看那些女营销,看她们下班后都去了哪里?是酒店!旅馆!难道你让我敞开屁眼让他们操去?”
“你给我出去——”我恼羞成怒把手指向门口。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我会把他扫地出门的时候,老板突然找到我。他满面春风
地向我打听一个人,他说听说公司里出了个怪人常常给客人表演节目是吗。我说是的。在拿不准老板的意图前,我是不会发表议论的。
“有意思——”老板连说了几句有意思之后,我明白了,只要能为他赚钱的,没有人格贵贱之分。
就这样,阿丙的事迹成了全公司的榜样,他也变本加厉地表演得更疯狂起来。不久我就听同事说,阿丙在包厢里跳起了人妖舞,他半裸身体,轻纱缠臂,浓妆艳抹,与他同舞的还有一钢管舞女。
我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3)
我有没有提起过“圣域”这个地方?对,那里是我唯一的乐园。纯净自然,飘逸着文字的芬芳。那里没有孤独,唯一的独居者是一个叫“沧海一笑”的少年。我们经常争执,但都是关于对文字运用的不同见解。渐渐在他的潜移默化下,我的小说里多了一份深沉。
他很快就发觉了我的变化,语气也变得不那么尖酸刻薄了。终于有一天,他在我的帖子后留下了一小段赞美的话:
“我现在才听见了蝴蝶的尖叫,被尘世麻木了的耳朵是听不见这样空灵的叫喊的。”
如果你是一个习惯思考的读者,那么你一定早已经猜到,“沧海一笑”和丑陋的阿丙就是同一个人。是的,我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个秘密。当我发现他的网络日记后,即动用了版主职权调看了他的ip。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沧海一笑”的文字间会流淌如此恶毒的嘲讽。
我给他留了这样一段话:“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并且就在你身边。请相信不论遇到多大的挫折,有一个人默默为你分担。”
他没有回话。
(4)
几天后,有几个便衣警察来到我办公室。他们说接到举报,我们这里有人涉嫌提供色情表演。我的心一下被揪紧了。
我不得不带着他们前往他们指定检查的包厢。上楼时,我有意地暗示服务生我们将去xx包厢,并放缓了脚步。
当我们走进包厢时,我没有看到阿丙,只有几个来历不明的妖冶女子正慌张地整理衣衫。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长舒了一口气。
我拨通了阿丙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含糊不清地说着酒话。我告诉他刚才警察来过了,是因为有人举报我们这里有色情表演,他这次只是运气好而已,希望他好自为之。没想到他居然在电话里狂笑了一阵。他用特别下贱的腔调说:
“我没被抓起来你很失望,是吗?”
我委屈得几乎掉下泪来。我狠狠挂断了电话,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他所在的包厢。他正在和客人们玩色盅游戏,看样子他已经输了很多局,醉态十足地数着面前整排整排的威士忌加苏打。
我走过去端起其中一杯,微笑地泼到他脸上。
客人们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一副十足的献媚状。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将眼前这个猥亵的男子与孤傲的“沧海一笑”重合起来,我只感到有一种酸涩的液体在我心脏里淌动,使之抽搐,并且真切地感受着阵阵疼痛。
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一头栽进酒杯中,手里还紧拽着我的衣袖。我听见他临醉倒前最后一句话是:
“记得帮我接小费,我跳过舞了。”
我和两名保安将他架上了出租车,一路上他象条死狗一样趴在窗边,不停地呕吐,嘴里自说自话地念念有词。当我们把他架到他家门口时,他忽然清醒过来,死活不肯进去,说是怕惊醒他家人。
我只记得他有个妈妈,靠着缝缝补补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多年不见,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够穿针眼了。
没有等我们敲门,屋里灯已经亮了。一位苍老的婆婆披着小棉袄拉开了门。我认出来,这是他母亲。老人也认出我来:
“这不小嫣吗?越长越漂亮了啊。”
我们进屋小坐了片刻,听老人的絮絮叨叨。她跟我说儿子小时候的事情,说着就流下泪来。阿丙似乎不喜欢母亲讲这些,几次试图打断她,但是老人还是固执地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那还是阿丙7岁的时候,他问妈妈,为什么其他小孩都要去上学,而他不能去。妈妈听了就流下泪来,摸着他头说:“明年妈一定想办法让你上学。”阿丙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能够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了。
从那以后,就很少看见阿丙在院子里玩耍了。他总是搞到很晚才回来,混身弄得脏兮兮的,天天一回来就洗澡。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捧着用报纸包好的一大堆零钱放到妈妈面前:“妈,这些钱够我念书的了吗?”
原来小阿丙背着母亲偷偷出去乞讨了。
她还记得那是一堆零钱啊,最大的才五角,可是他却要来了32块7角6分。她记性已经不好了,可她却清楚地记着这个数字。妈妈一把抱过他来说:“孩子,够了。这些够你念一辈子的书呢。”
屋里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了,只听见每个角落都是抽泣声。
(5)
阿丙付出的尊严终于有了回报,这个月我统计销售业绩榜时发现阿丙稳居第一,于是电话祝贺他。他并没有觉得意外。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每做成一单客都会在小本上记录下来。即便喝醉了,他也会第二天就跑到总台对账。
阿丙的成绩令其他同事眼红不已,不多久,阿丙式的表演在整个营销部里立即普及起来,有的女营销也摆出了一进包厢就肉搏的架势。
我意识到我该离开“诺爵”的时候到了,这里已经不再适合我。我给老板递交了一份极其空洞的辞呈。
我找到了阿丙,告诉他我准备离开了,劝他也不要继续做下去了。“见好就收吧,别滑得太远。”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到他和他说这些。我曾经努力试图说服自己,对他仅仅只是一种怜悯罢了。但是我最后不得不承认,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合适的词语形容对他的感觉,那么应该是“在乎”。是的,我在乎他了。
我送了一只纸折的蝴蝶给他,我说只是折的好玩的,如果喜欢就拿去吧。他笑了笑,将蝴蝶放进衣袋里。他的表情似乎看上去接受的有些勉强。他的表情又一次伤害了我。
其实,我在蝴蝶里写了一首《念奴娇》——
蝴蝶飞处,淌一城相思,雾笼烟箩。尤恐今昔一别泪,湿透梦里山河。
若醒他乡,身归何处,心似云中燕。奈何犹在,落花流水漂泊。
仍记圣域流连,好花无尽,谁忍空飘过?只有无情沧海水,终古轮回因果。
随处安身,无痕往事,遗憾何其多。澹然微笑,看花檐下飘过。
(6)
在我离开后的第三个月,“诺爵”就被查封了。
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了那里,挨个包厢搜查。在带走的那些人当中,就有瘦小的阿丙。
最后一次见阿丙是在看守所的接见室里。隔着铁栅栏,他一脸参差的胡须有些枯黄,越见憔悴。
我问他,我送的蝴蝶呢。他苦笑着说已经在进来前被公安收去了。只是一只蝴蝶而已,不会这样小器吧。他说。
我明白了。他没有拆开那只蝴蝶。
也许,他再也没有机会拆开了。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一种力量叫宿命。一些看似偶然的东西,当你回首时侯都已经成为了必然,好象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就在我们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结局时,就会安慰自己说: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注定这样收场,就象我们无须经过任何科学论证就可以知道:蝴蝶无论怎么努力,永远也飞不过沧海。
-全文完-
▷ 进入刀锋漫步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