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英在我家养病期间,我给她讲了很多故事,也唱歌、吹笛给她听。我发觉她最喜欢听孙悟空打妖怪、猪八戒娶媳妇、武松打老虎、鲁智深拳打郑关西和民间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而对三国,尤其是对《红楼梦》不感兴趣。这也难怪,可能是我不会讲,很难把它串成一个个完整而精彩的小故事,再加上她只读过两年小学,血液里又缺乏文化遗传基因,更不愿意费脑筋去强记贾府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尤其见不得贾宝玉林黛玉一天到晚啥事不干就情呀爱的做起那哭巴兮兮的样子。我教她唱歌,她说她这辈子没唱过一句歌,随我怎样鼓励她,就是开不了口,迈不出这第一步。我吹笛子给她听,她就去帮妈和大娘做家务,与妹妹打堆,说你吹你的,我隔远点听还好听点(算你蒙对了)。只有与她一路去赶场,到自留地里去做活路,她才略感自在。尤其在她帮助洗衣煮饭,设贴家务的时候,她才得心应手,表现得自然和生动。耍了三四天,她要回去了,我妈真舍不得她走,好说歹说又过了两天,赶场后非走不可了,我妈又送了她衣服面料。
这之后,我是每逢节气比如中秋,春节才到她家去,且都是吃顿午饭就回来了。她除了节气必来外,还隔三岔五的来,有时赶场顺路也来,来后偶尔和我说说话摆摆龙门阵,大多时候都与妈、大娘和妹妹在一起,就打草帽也是给妹妹在一起的。而给我在一起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了。她这就形成了一头在加分,一头在减分。我爸我妈大娘妹妹,包括我弟弟在内,都非常喜欢冯俊英,认为她就是这个家要找的好儿媳妇好嫂嫂。但光你把他们揣好,他们给你打优秀打满分又起啥子作用嘛?谁能给你过一辈子?最后还不是我说了才算!冯俊英你应该突出重点,狠抓要害人物,在家长和弟妹面前挣表现固然重要,但赢得我的爱心才是最最重要的,我才是关键人物。你文化基础低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性格活泼开朗点,能学的东西比如唱歌你多少能学一点,多少有点情趣,多少给我点想头和希望也好嘛!咋去舍本求末呢?在策略上你就犯了原则性的严重错误!
虽说今年的运气比头年稍好一点,一家人编箩篼挣了四五百元钱,生活也有所改善,每两三天就能吃上一回肉,在全生产队乃至全大队都算过得好的人家,但劳动日值太低,才三四角钱,那些没搞副业的家庭生活可想而知,很多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长短铺盖盖起走,物质生活非常贫乏。曾记得曾幺婶的一只母鸡被人偷了,气来哭得要上吊。一些人见我家搞得风吹斗转,就来给我家学编箩篼。那时毛先道已没当队长了,毛先德、毛先元、毛先道我们这一大家的人早就编起来了,这时又发展了八九家。这样,整个生产队基本上达到半数人家在编箩篼。
上面知道了这件事后,大发雷霆。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红色江山竟然还有半个生产队在明目张胆的走资本主义道路,这还了得!因此就来开会批判,坚决要刹住这股歪风,首先严令不许哪家再私自编箩篼。在会上大队书记不点名的批判我:“党把你培养了多年,让你回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不但不为社会主义添砖增瓦,还给资本主义当帮凶。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前途光明;一条是为人类所不齿的资本主义,死路一条。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连开几天会,回回都这样说。我听烦了,再一开会我就去拣狗屎。没开会的扣十分工,我拣一天狗屎要挣三四十分工,总算起来我还是赚了。
开了几天会后,总要体现出会议成果,于是就把会编箩篼的集中起来给生产队编,搞成生产队的集体副业。你想编箩篼和打草帽一样,是用时间和干劲堆出来的,完全是手工活路。生产队雄心勃勃的买了好几千斤竹子,总共十二个人在树元家的大宰地坝编,有时落雨没地方编就息工,竹子就在雨淋坝头淋起。断断续续磨洋工似的编了两个多月,才编了一百挑,不少的箩篼非但样式怪得伤心,还发霉起了黑点点,根本卖不出去。竹子经雨水长期侵泡,篾条不好花不说,编出来的箩篼一看就知道是噩黄了的,不精实,谁买你的?所以到了后来,卖出去的箩篼少,没卖出去的多。竹子也被娃儿些踩的踩破,拿的拿走,没办法,只有解散编织队。没卖出去的箩篼生产队可以用,至于所剩的竹子是咋处理的,不得而知。
那时全国广泛掀起学习哲学的高[chao],每个生产队都成立了学习小组。不允许编箩篼了,生产队就叫我当学习小组的理论辅导员,一般是晚上学,都是年青人,男男女女有十几个。生产队刚修了公房,我们就在公房里学,主要是结合大约是天津(记不太清了)瓜瓢大队“千里万担一亩苗”,学习毛主[xi]的《鸡毛为什么能够飞上天》。其实我也不太懂,又怕说错话遭整,就原原本本的读报纸读原著,读完后就让大家讨论:鸡毛为什么能够飞上天?有的说,是风的缘故,没有风它就飞不上天;有的说它飞上去最终还是要落下来的,只不过人们没去注意没看见罢了。我见大家口没遮拦,怕再说些忌讳的话出来,就转移了话题,给他们摆聊斋讲故事,我讲完一个他们接着讲,一个一个的来,偶尔还唱唱歌,有时冲壳子冲到十二点过大家都还舍不得散场。生产队也只图有这个形式没人来具体管,还以为我们学习很用功很起劲呢。
春节过后,也就是七一年春,我已满二十岁了。当时社会上就在说马上要实行晚婚年龄了,男的要满二十五,女的要满二十三才准结婚。我家大人就想打个时间差,趁新政策没颁布之前,叫我们赶快把婚结了,双方家长和冯俊英本人都有这个意愿,就是我心里不乐意。我也想拖一下打个时间差等新政策下来,那么就还有五年的时间,变数大得很呀。但是家里不准。我冒着不孝的罪名给他们争执了好几回,一回比一回激烈,以至于闹到不听他们的就把我分开过的地步。他们知道我不敢,所以即时找泥水匠维修了一间漂亮的新房,找木匠给我打了一张大花床和一张写字台,然后给了我一百二十元钱,叫我到冯家去商量结婚的事宜。
这天晚上,在去冯家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想,我究竟能不能接受冯俊英?她比较能干,会操持设贴家务这不假,身体也没大的毛病,嫁到我家来后多半家务大事就交给她了,这也比较放心。但是,我不揣冒昧的讲,无论她人才身材,文化素质品位,思想性格,没有一样能与我相比。与她耍了半年多的朋友,我内心并没有真正的兴奋和喜悦哪怕是只有一次!人生天地间,真爱别人或获得真爱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我并不爱她,她爱我我也没看出来,即使是真爱,她也表现不出浪漫多情完美的爱意,充其量就是晚上睡觉一起,白天就分开各干各的,向未知的方向为着一家人的油盐柴米冲杀一辈子而已。然而这只是我所想要的最基本的一部份,绝不是我所想要的全部。再说,我活一辈子连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一次,太不值了嘛,很不甘心。还有,我好歹还是读了好几年书的人,这一年多来招工、推荐读中专大学的搞了好几次,都是招有文化的人。知青左金玉早就回成都了,毛先道不是马上要调出去了吗?琼华结婚走了,再有招工读书机会就有可能轮到我了。如果真有那机会,那才是蛟龙出海,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岂是你冯俊英就能把我打整得了的!所以最后的结论是:我不能接受她,绝不能与她结婚。长痛不如短痛,最好就在今夜一刀两断!
那么又怎样来处理好这件事呢?还没想好,就已经走拢她家了。身不由己的进了门,他们一家人吃了晚饭后都在堂屋里打的打草帽,做的做针线活,岳父在裹叶子烟。见我进门,丈母娘就问:“先玉来啦?这么一夜来,该有啥子事哇?”我板着脸迟疑了片刻,反正迟早是要说的,就说:“就是爸妈喊我来说结婚的事。”岳父一下就反应过来了:“结婚是你的事,咋是爸妈喊你来的呢?不是你自愿的吗?”丈母娘没理这些,就说:“想结婚总要有些准备哇,我大女结婚定年月大女婿还给我担了两挑米,拿了一百八十元钱过来呢。”我没理丈母娘的话,正正经经回答岳父的问题:“是的。不是我自愿的。连跟冯俊英耍朋友都不是我心甘情愿的,当然我不责怪我家大人,全是我的责任。我今天就来向您们赔礼道歉,我耽误了你们俊英大半年,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您们,更对不起俊英。”我先向他们全家鞠了一恭,当我向冯俊英鞠恭时,我看她已经哑哭得来泣不成声了,说实在的,看到她这样,我当时也有如万箭穿心般的心痛和难过。这下全家人都回过神来了,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七嘴八舌的责备我,农村人的话越说越难听。冯俊英哗的一声把妈给她的衣料布票钱还有我的照片扔在地上,嘴里蹦出三个字:“拿起爬!”我说:“是我提出分手的,东西我就没脸再要了,对不起,再见!”我不敢再作多的停留,说完转身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出来时正落着小毛毛雨,起着下水风。我一路走心里一路咚咚的跳,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我终于果断地解除了与冯俊英的婚事,就像囚犯顿时获得了自由,身心都自在多了,呼吸的空气都是新鲜的。害怕的是我这一生中还没有做过这么大的与父母对着干的事情。这事回去肯定脱不倒手,得想个办法先把二老安稳着才好。还没想好,就见迎面二三十把火把向我走来,我最初以为是六队在仓库里打加工谷子的人下班回来了,心想往天都是十二点过才收工,今天晚上咋十一点半都还不到就回来了?但清风雅静的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脚步声,我就用电筒照射,又不见什么,电筒一灭,火把就在我眼前。我又把电筒打亮,仍然不见东西,我心里一疑狐,回头一看,火团已到了我身后离我渐行渐远了。我一下回过神来,原来是磷火,俗称“鬼火”,是坟里冒出来的。白天我们就在这里挖坟山搞农田基本建设。这里是一躺平的肥沃泥沙地,方圆上百亩。本不该有坟山的,只因这大地中间有颗大卷子树,起码是好几百年上千年的树子了,光它的桠枝就遮盖了四五亩地宽,它的主干下面有个洞口,可能是早年雷劈开的,人一弓腰就能进去,里面一丈多高都是空的,一张方桌都摆得下,小时候我们五六个娃娃还在这洞里烧过豌豆胡豆吃呢。由于它桠枝遮盖得宽,被遮盖的地方光线不好,长不出庄稼,就埋了好几十座坟,有不少的墓碑,有清朝的,还有明朝的,连同坟里的坛坛罐罐都被我们用钢钎铁锤咂得个稀耙烂。我被这“鬼火”一惊,打断了思路,急急忙忙的往家里赶。好在家里人都睡了,我又落得安安稳稳地睡上了一晚好觉。
第二天天刚亮,广播里就通知我到公社去参加血吸虫病防治的粪便检查工作。我起来吃早饭时,妈问我:“昨天晚上去谈得咋样?定下来没有?”我没作过多的周旋,直接了断的说:“谈崩了,是我不干了!”说完我就把那一百二十元往桌上一甩,碗一推,到公社去了。要杀要剐,你们看着办吧,我顾不得那许多了。嗨嗨,这一去搞粪检不打紧,我撞上了桃花运,接触到了真正的爱情,初步体会到了究竟情为何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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