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民间艺术杰出传承大师王向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那时,我在学校里当老师,他女儿是我班里的学生。很忙的我并不留心学生家长在哪单位,干什么,执什么权。自然不会把一个学生和名冠华夏、漂洋过海、红遍大江南北的原生态民歌大师联系起来。
依稀记得,一次开家长会,离开会不到10分钟,我在办公室里准备开会的材料,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不修边幅,对我说,老师,今晚我有演出,不能参加家长会,请个假。也许是我当时手忙脚乱,点了点头。他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办公室里的一位同事告诉我,这就是歌王王向荣。我头一昂,眨了眨眼,惊了一下。
就这样,我和王向荣很潦草地见了一面。想不到,以后便多了一件至圣至美的事情。那就是,电视上一旦有王向荣的演唱,就想看看,想听听。
我把我的这种痴迷悟觉为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喜欢音乐,音乐能激发人内心深处美好的情愫。另一个原因则是,我从小就爱看名人传记,那些名人在小时候往往是在与卓越的人接触中,受到了启迪,让卓越引领自己,提升自己,成就大业。家乡出了歌王,我就想见识见识。
一天,我看到了他在中央电视台演唱的《黄河船夫曲》——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船,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艘公哟把船来搬……”
那声音高亢、字正腔圆和手舞足蹈的原生态演唱法,好听的不得了。仿佛在我眼前现出一幅神异的画面来:深蓝的天空下面是浊流翻滚、一泻千里的滔滔黄河,河中击楫的众多船夫,唱着深沉坚实、质朴豪迈、富有节奏的船工号子,来统一船的动作。给人一种搏风击浪,勇于征服自然的力量美。
我激动的不得了。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震撼。
这首歌以前我也听过,好像要等到王向荣的一唱,才能让这首歌的奇迹真正的产生,让人们看到陕北人的坚强、痴气、真性情,看到陕北人精神的根基。
让我对王向荣满怀了兴趣,还是因为那歌声,那动人的画面,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升腾,升华,总让我魂牵梦萦,回味不尽。我深深地敬佩王向荣,由衷地为他和家乡感到骄傲,也很在意和他的缘分,不愿意轻易失去和他的交往,所以就想认识他。
这不难。我是他女儿的班主任啊!
记得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来我家,没一点儿歌王的架子,寒暄一阵后,就给我讲起了他的身世和唱民歌的波澜起伏的经历。这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王向荣是家族的第九个孩子,于1954年农历6月20来到了黄土高原的陕北最东北的角上新民乡。那个时期,凡这里的孩子,打小以黄土地为伴,以土窝子为玩伴,整天吃不上什么饭,张大了嘴不停地哭。也许就是这哭声,练就了王向荣那一副好嗓子。他的父母亲都是远近有名的民歌手。从小生活在民歌的海洋里的王向荣,受到了熏陶。无论是家里门外,无论是白天黑夜,无论是上山下沟,无论是忙碌闲暇,无论是高兴愁苦,耳畔常常有民歌响起,不由得喜欢上了陕北民歌。10来岁时,他就和父母亲学会了乡亲们口中所有的陕北民歌。
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就问:“民歌手都是从小就喜欢唱歌吗?”
“年纪小,对歌曲的敏感能力强,而在自尊、自羞方面的敏感弱,唱歌时,可以进入一种轻松自如的状态,无拘无碍,一学就会。”
他虽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倾听他继续说,说他的生活故事。
1966年,那场大“革”文化“命”的风暴袭来,他学业断了,大学梦破灭了,念念不忘的还是民歌,开始更加醉心于民歌。但唱民歌总是不尽兴的,耿耿于怀的,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甚至动摇了自信。于是,他开始了学识简谱,弹三弦,读音乐理论方面的书籍。他越发觉得,唱民歌这些是至关重要的。
1970年,他任村里民办教师。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有了闲,便走出大山,走访民歌手,拜师学艺,不住地捡拾着山西、河北、内蒙等邻近省区流行的山曲小调、爬山调、信天游、二人台和漫瀚调。令他至今难以释怀的、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是被当地捧为歌神的孙宾。孙宾给他展现了陕晋蒙等地的许多民歌。他才觉出,民歌远非如此简单,有人爱唱,有人喜欢听。民歌所体现的乃是民俗民风和民族文化。这时候,他演唱民歌也达到了触景生情,睹物抒怀、随口就唱、韵味十足的艺术境界。
想不到,1975年,他的民办教师的幸福日子过不下去了,开始了给生产队推销草籽,煤矿上掏煤,烧砖,打零工。
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所带给豪气傲气十足的王向荣的心灵上是怎样的创伤。然而,饱经了大苦大难,他才知道人的脚步不由自己定;一个人只能把握此时此刻,而不能说彼时彼刻我一定要如何如何。于是,苦难对他的心灵没有消磨之力。他没有见天有忧郁寡欢、心慌意沉,而是把那些生活中的苦难放心上,对我叙述起来更是毫不在意地一笔带过。他太热爱民歌了,人生最开心的是他的民歌艺术。
于是,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民歌上。
他乐滋滋地对我说,那些苦难让他加深了对民歌艺术的理解。茫茫苍苍、山隔峁阻的陕北,在过去,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多么夸张的精神激情,最大的艰苦连着最低的消费,除了翻来覆去地折腾脚下的泥土,没有其它过日子可言。人们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心里苦,日子过的没滋味时,唱唱民歌心里好过些。说着,他眼圈红了。我想起尼采所言:“痛及生乐、发自肺腑的欢呼夺走哀音;乐极而惶恐惊呼,为悠悠千古之恨悲鸣。”
但我又不解地问,唱民歌就是宣泄融解心中的疙疙瘩瘩吗?他说也不是,有时是一种对人生的豁达和洞明,对美的追求,使人的心神、情感、整个精神世界和灵魂,似乎注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看到生活的幸福、美好的希望,张扬出人们骨子里的人性色彩与神秘无边的生命张力,把岁月的苦寒用勇毅精神编织成了一种肤阳正气的温暖。突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激动地晃晃脑袋,唱起《陕北的自由汉》——
“我是陕北的自由汉,给个县官也不换……”
听他唱完,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挺了挺身子,听他饶有兴趣地继续说。
后来,山西的大寨成了全国朝拜的对象,文艺宣传活动异常活跃起来。公社成立了一支青年专业突击队,转战于各生产大队,白天劳动,晚上排练节目演出。王向荣才作为专业队一员,登上了正儿八经的舞台,展示他厚积薄发的才艺。府谷县文艺汇演一等奖、榆林市文艺汇演一等奖、陕西省文艺汇演一等奖的荣誉接锺而至。
1980年,已经成为中国原生态民歌领军人物的王向荣的形象巍然挺立。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山野风味,在人民大会堂和中南海怀仁堂,他风趣出神的演出,受到了邓小平、万里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好评。紧接着,冲破了语言和民族的祖隔,他的歌声唱响了神州大地,唱响亚欧美州20多个国家。
说到这里,他好一会儿不说话,我陷入了沉思。
王向荣粗犷豪放又不失细腻委婉的歌声,打动了无数人的心,抚慰着人们忧郁的情绪、浮躁的灵魂,让人们觉得在烦恼和痛苦荆棘丛生之中的那一点亮色,净化心灵,唤醒心中的美,看到了大自然的和谐,感到了天地间的万物都在一声欢歌。他自己呢?像一壶烧不开的温水,不张不扬不沸腾,像是一位经历了很多、受伤了很多、成熟了很多、看破了很多的老人,从来不争什么,不计较什么,唱个不停,整日整月不辞劳苦,可真正称得上不带一点儿功利色彩的放达之人。难怪后来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讲述》、《实话实说》等栏目对他进行专访时,他说,唱歌久了,更知道观众对艺人的念求和苛刻,我就一个边走边唱的艺人,只把唱歌当作个人的喜好和欢乐,只想把歌唱好。
瞧,他说的和他唱的一样,也是那么地动听。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楷模性的存在。
可以想见,一个民间艺人人生旅程的大结构是被他概括尽了。他的艺术境界,无疑为他营造了一个原汁原味的、活灵活现的、让人啧啧称赞的原生态演出风格。他的热情,他的爽快,他的质朴,他的灵变,他的不拿怩作态,观众一见面就生出好感。在所有民歌手里他是最为主流娱乐圈所接受与欣赏的一个。无论他唱什么,或喜悦,或忧愁,或庄重,或和谐,或沉郁,或高歌,都是有着人性的生动和深度的,是有着更深遂的全释的空间的,是有着无穷的爱的,都将你带入一个高度化的艺术境界——世世代代的陕北人对黄土地无法割舍的眷恋。
天黑透了,王向荣要走了。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将他送大门外。握别那一刻,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现在不少唱歌的请经纪人,组织演出团队,进行商业化炒作,你就没动过心?”
他沉吟一下说:“年轻时没有把唱歌当谋生手段,壮年时没有把唱歌当致富捷径,现在更不想了。在有生之年只想着,想着多培养出几个陕北民歌手。”
听着他感人肺腑话语,我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想到了陕北民歌的鼎立——这不就是王向荣内心的人生目标吗?他追求的不就是这么一种境界吗?
再一松开,他就汇入街市间雨点般的脚步……
时至今日,陕北人的苦难随着商品经济大潮走向冷落。就像上世纪三十年代,毛泽东率领中国工农红军到陕北后,成立民歌研究会,一批专业文艺工作者热情澎湃地改编出一大批优秀的革命民歌,陕北民歌这株山野奇葩充满了新的生机与活力,崭露头角,破天荒地登上艺术殿堂,在时代演进中展示魅力,创作活动也被推到前所未有的新阶段,在中国大地上蓬勃发展,成为中国民间文化宝库中一颗璀灿夺目的明珠。现在正走向世界。前不久举行的包括陕北民歌在内的一场声势浩大的世界三大民歌演唱会,标志着陕北民歌成为全人类的一笔精神财富。与此同时,让陕北人长了见识,开了眼界。在对俄罗斯民歌、美国黑人民歌的了解中,冷静地思考陕北民歌,提升陕北民歌,让陕北民歌这枝具有不朽的生命力和独特的艺术魅力的艺术奇葩越来越娇艳夺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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