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表面上说重成份而不唯成份论，实际上宁左勿右，都把成份看得很绝对。我们生产队一户地主一户富农，地主的儿子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毛守亮，他无论是人才、性格、知识文化、劳力本事，都是全生产队的佼佼者，但就因为家庭成份是地主，所以到二十七八了还无媒人光顾，就连工分也比别人少半成。富农毛永田的两个儿子毛太平和毛守万，一个三十七八了，一个三十岁，也都是光棍一条，他们家是典型的一双筷子夹一根豇豆，三条光棍。我从学校回来，就想当基干民兵持枪训练，但人家只要贫下中农的子女，我是中农，只属于团结对象，被我们的民兵排长排斥在外。我不服气，六九年十二月征兵，我踊跃报名参军，名是让我报了，也通过了体检，但政审过不了关，还是因为成份问题，大约是怕我在战场上把枪口调转过来对准红色政权。热脸贴冷屁股，这对我打击很大，再加上家境困难，于是我只好暂时收起那颗火热的心，老实本分做农活，勤快发狠持家务。

还不要说，我回乡经过一年的磨练，不但样样农活都会做，工分达到十成不说，还被评为最年青的五好社员。尤其使我得意的是，我的体力和耐力大大增强，强的来可以跟生产队的任何人比拼。四百多斤的担子，我可以担起来走两三步。我们给仓库挑石头，两里路的距离，一角钱一百斤，我二百四十斤一挑，一个小时内连挑三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寒冷的冬天，我去五十里远的大林场买糠，那糠比黄龙溪每斤要便宜两分钱，我就买了满秋秋一挑糠，连箩篼一百四十二斤，当天去当天回来，一路上也把我累得够呛，两边肩膀都车得通红，挑拢屋时天都黑尽了。

我的充沛体力和耐力正好被我姐姐家赶上了。姐姐家又窄又矮的草房早已破败不堪，小姑子又大了，不能老跟父母一起睡，又添了牛儿，修房造屋成了当务之急。我姐夫工作了一年多，省吃俭用结存了二百来块钱，于是生产队批了五分田给姐撬砖，批了三十根松树给她修房子。正好是春节前后，农闲，我就天天给她把泥砖从田头挑回家在墙边码好，一般都是挑四匹，一百八到两百来斤重一挑，一天挑到黑，天天挑，一共三四千匹砖基本上是我挑完的。砖挑完后，我又到和尚山的背后去给她扛松树条，那树条每根都有一百几十斤重，最重的有两百来斤。由于路程不近，山高坡陡，所以每天只能扛六七根回来。

有天中午我脑子里满是桂芝身影在打转，再加上肚子饿了的缘故，我扛着树条在水库边上了坡后刚转弯下坡，不妨前面树头杵到岩坎，我脚向外一窜，一脚踏空倒在坡坡的边缘，上半身被树条压在坡上，下半身悬在二三十米高的水库上空。我一动不敢动，前后又没人行走，我一阵心慌，忽然想到四五十米外的坡下面有户人家，我就喊：“救命！救命！······”喊了十来声后，又息了一会儿气，正准备再喊，就看见常在黄龙溪卖夹背的杨子荣杵着拐棍一拐一拐的爬上坡来了。我的心一下就稳定了。他虽是瘸子，但人厚重善良，他卖夹背我卖箩篼都在一个篾货市场，彼此很熟悉。他一见是我，就说：“年青人，你咋个搞起的嘛！”我说：“你不要动树子，就把树子压着的手使劲往里拖，我的空手能用力。”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我才脱险爬了起来。至今想起那一幕，心里还后怕得很。

修房的材料基本备齐后，趁着还没农忙，我姐就请了工匠开始建房，就建在旧房侧面的自留地里，修个枷担弯共四间房。生产队的人自愿来帮忙，帮忙的人只在这里吃饭不要工钱，有的连饭都不吃。房子修到后来，差砖缺草。无须动员，有砖有草的争先恐后主动捐献出来了。一时盘不拢，好多地邻二话不说，背起背篼挑起鸳篼义务来帮忙，大家风风火火的盘了这家的盘那家，一会儿就把所缺所差的材料都凑齐了。农村修房不比城里修高楼大厦，还不到半个月四间新草房就修好了。在我姐修房的过程中，我既看到了她的地邻人际关系处得相当好，更看到了那时的民风民情是多么的互助友爱淳朴善良啊！

我姐的房子刚修好，大战红五月又开始了。我人就像机器，只要睁开眼睛就一刻不停的转。这样也好，抵消了多少空想和思念。自从九大召开后，全国人民都无限终于毛主[xi]，跳忠字舞，敬祝毛主[xi]万寿无疆风靡全国各行各业各条战线。这不，我们栽秧子都要在田坎上排成队，面对毛主[xi]的画像，先敬祝毛主[xi]万寿无疆和林副主[xi]身体健康后，才下田干活，当然这也起到了点名的作用。这种仪式被俗称为“三忠于”（还有“四无限”）。这天我们要栽五亩大田的秧子，在田坎上排好了队，正准备做三忠于，年年的五好社员我的干爹毛清和急急忙忙赶到，刚站进队里就打了一个饱膈，随口就喊出：“毛主[xi]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林副主[xi]您身体健康我吃的面汤。”众人一听哗然哄笑，说“毛清和你老颠冬了咋乱说话？”毛清和还笑：“我今天早上是吃的面汤哇，不信你闻我口里都还有多大一股面汤气气。”这下可不得了，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因此马上停止了他劳动的权利，叫他回去作深刻的反省检查。于是接连几天晚上开他的批斗会，整的他在毛主[xi]林副主[xi]像前鞠了几百回恭，认了几百次错。他历来人缘好，成份又好，活路又很忙，大家天天晚上熬夜也要影响活路进度，所以批了几晚上后，恢复了他的工作，不过到林彪垮台前他就再没当过五好社员了。

毛清和的事情过去没几天，阶级斗争又出现了新动向：历来穷得叮当响的雇农余正兴家出大事了！那时到处都写有“毛主[xi]万岁”、“打倒刘少奇”甚至连厕所墙上也有“臭死刘少奇”的口号。余正兴的娃儿才五六岁，数得清一二三四五，但不认识字，见都是五个字，就以为是一样的，再加上小娃儿图喊得顺口，一天在沟碥吆鸭子鹅儿时先喊“打倒鸭子，打倒鹅儿，”继而就喊出“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打倒毛主[xi]。”恰恰被另外的小娃娃们听见。典型的*********口号，这还了得！于是急急忙忙报告给队上。生产队感到性质严重，不敢隐瞒，就上报大队，大队又上报公社，公社成立了专案组调查了几天，没查出个所以然，就怀疑是家长余正兴教的，于是就开余正兴的批判斗争会，要他老实交代是怎样教儿子喊反动口号的，为什么要教唆娃儿犯*********罪行。好在秧子要栽完了，就天天晚上整到深夜。余正兴每晚都痛哭流涕的诉说：“我们解放前没有一分田，没有一片瓦，是毛主[xi]让我余正兴翻了身，才有了这一家人。我感谢毛主[xi]还感谢不过来呢，我咋会教娃儿说那种反动话嘛？这娃儿说出这样对不起全国人民，对不起祖宗八代的反动话，不怕犯罪我早把他打死了以明心志。”整了一二十晚上，把余正兴整得神志恍惚，吃没吃饭都不知道，整个人都脱体变形了，也没整出个名堂来。据说他几次想亲手整死他的娃娃然后自己轻身自尽，但不但洗刷不清，反而还加重罪名，所以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大队、生产队也怕把他逼来想不开行出黄事来，更不得了，就请示公社同意，暂时解除了对余正兴的审查批判。这样，余正兴才又有了活路。

农忙一完，我姐的同学兼地邻冯学英就给我介绍女朋友，是她娘家也就是我们泉水八队的人，也姓冯，叫冯俊英，大我一岁。说是非常能干，精灵，勤快，是持家过日子的最好媳妇人选。我爸我妈一听是如此好的人，一千个喜欢，一万个同意，非常的高兴。他们的高兴我可以理解，我们这个家老的老，病的病，太需要这种适用性的媳妇来操持这个家务了。但冯俊英我大体认识，个子不高，人才一般，形象不突出，缺乏打动异性的魅力，所以冯学英一说我就表示不同意。我爸就给我说：“娃儿，娶女人就是要娶会过日子的女人，光图好看是不能当饭吃的，绣花枕头一包草，几年过后，娃儿一拖，哪个还去顾好看不好看啊！你看看我们这家境，再看看你大娘、你妈都那么一把年纪了，你就醒点事，多体谅体谅她们，认了这门亲事吧？”我见爸说得老泪都流出来了，我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但也有些不甘心地说：“你们觉得行就行，我不发言了。”大人们见我不再扯犟拐了，就给冯学英商订好，在端午节的第二天，五月初六看人。其实彼此都有些认识，看人只不过是种形式而已。

由于我心里有些不痛快，五月初六这天，我仍然同往常一样，穿的是旧的衣服，从竹堆里拣了三根竹子在阶檐上花篾条。当然家里的人是忙前忙后，扫地的扫地，择菜的择菜，上街打酒割肉的打酒割肉，上灶的上灶。快到十一点的时间，冯学英带着一群人来了。有女方的妈和二姨娘三姑姑，还有大姐小妹妹*弟弟，加上冯学英和冯俊英，刚好八个，整整一桌。我家里的人见客人一到，连忙抬凳递扇，拿烟倒茶，搞不灵醒。我姐再三给我使眼色，叫我快去招呼应酬客人。我出于礼貌，放下了手中的篾活，走到冯学英面前主动叫她给我一一作介绍，我一一的称呼辈分名称外带“您好”、“稀客”之类。我姐给客人解释说：“我们兄弟平时就不爱振作打扮，冯学英是晓得的。今天也是这样，我喊他换件好的衣服，他说穿起做活路不方便。还说农村人是啥样就是啥样，装眉装眼的骗人不成？”丈母娘笑笑说：“穿作无所谓，只要心是真的就对了。穿作随便点倒更显得朴质实在，我喜欢。”她的两个姊妹也在旁边附和她：“姐姐福气好，又找到了个好女婿”。大家家长里短一阵闲话套话，各间房屋略略看了看，又看看圈里的猪，姐姐就喊客人吃饭了。饭后客人等主人家把碗一洗完，就起身告辞。我妈连忙赶到冯俊英面前，把事先准备好的四十元钱一丈二尺布票塞给了她，说：“少得很，拿去扯件衣裳穿。”

到了署天，冯学英带信来说，冯俊英顶起大太阳去翻红苕藤中署都两天了，还睡在床上起不来。家里大人就叫我去看看。我想，不管怎么说，冯俊英是我正式耍的第一个女朋友，不管将来结局如何，我都要好好对她，也让她好好享受一下与有点知识文化的人耍朋友的滋味。即使将来关系破裂，也给她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因此我二话不说，当天就去了她家。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去，出于礼貌和尊重，我换了一身新衣服，上穿白衬衣皮带外扎，下穿凡立丁蓝裤，随手扇把东方红纸扇，更显茂盛风华。提了二十个鸡蛋和一只大西瓜，英姿飒爽，朝气勃勃的出现在她们全家的面前。岳父是一个常在社会上行走的人，见到我如此的阳光灿烂，英气逼人，他开始是开心的笑，随即由晴转阴，脸上出现几分忧思的表情。冯俊英躺在一张躺椅上，头上搭张湿帕正在退烧。见到我，随手把帕子拿下来，趁起身来甜笑说声“你来了？”我冲她一点头，招呼了众人，闲话套话应酬寒暄后，我就坐在她身旁，给她微微扇风。嘴里说道：“这么闷热的天气去翻什么红苕藤嘛？热烘烘的满地臭气，不整病才怪呢！你看你一病，大家为你担心不说，你自己也受罪嘛！好些没有？好些了就到我家去疗养将息，你陪着我编箩篼，我陪着你摆龙门阵。我的龙门阵可多啦，就愁没人听。”她笑着拍了我一下：“油嘴！就会哄人！”丈母娘和弟妹们见我俩谈得投机，大家都笑了，连岳父的眉毛也舒展开来。弟妹们还调皮地冲他们姐比嘴眨眼做怪相，做完后一溜烟跑了。

见到我，她的病一下就好了许多，躺椅也不躺了，起来去帮丈母娘张罗择菜煮饭，我和岳父就在堂屋摆些家常社会的龙门阵。两娘母唧唧咕咕欢欢嘻嘻的一会儿就把晚饭煮好了。晚饭后，月亮出来了，我就再次邀请她到我家去。她父母大约也默许了，没见阻拦，只嘱咐她要按时服药。她拿了一捆麦草递给我，提了换洗衣服和洗刷用具就跟我出了门。三四里的路程，又是平坝大路，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我的家。一进家门，一家人像迎接贵客一样对待冯俊英，妈和大娘“俊英”长“俊英”短的亲热的不得了，看样子比她们的亲闺女还亲。我没管那么多，就说：“我要化妆上战场了。”于是把新衣服一脱，穿上补巴巴衣裳，拿起篾条就在地坝头编箩篼。俊英与她们寒暄完后，就到我旁边来坐着打草帽。我稳起不开腔，她憋不住了，就说我：“哑巴了？你说过你要摆龙门阵给我听的哈！”我忍不住笑了：“你想听哪方面的龙门阵嘛？”“你愿意摆啥我就听啥，只要摆得我不打磕睡就行。”我说：“你还病着，都十来点钟了，夜晚露水又大，身体要紧。要听我明天摆一整天给你听。”她说“你骗人！我都好了，不怕，就要你摆。”我说：“听话，妹妹还在等你回屋睡觉呢，虽说病松了，还是该多加注意才好。放心，我不会失言的。”随后我们又摆了些其他闲龙门阵，在我再三的催促下，她终于在十一点左右回到了妹妹的房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