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漆黑的夜空闪过一束花火,烟花四散,灿烂非常。属于蓝国的鬼魂冲上天际,在幽暗的背景包围下,燃烧至死。就这样,一切滑落。在海面上,再没有升起的灵魂。
多久以前,曾为这种花火流泪?
总有些东西伴随着烟花消散,比如说,暑假。
ii
我跟太子坐在海堤上,对着黑得连水平线也捉不住的大海喝啤酒。太子身边有六个啤酒罐;我身边只有两个。太子所以叫“太子”是因为他是“某人”的儿子,但话说回来,谁不是某人的儿子?
“高考前通宵喝酒似乎不是好学生。”太子说。
“你即使不做这事,也不是好学生。”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后,连连点头同意。
“不过,”他多喝一口,摇了摇那空罐子说:“你不该在高考前喝酒吧?”
我放下啤酒,脱下衬衣,露出完全不结实的上身。能听到海浪相互拍打的声音,看不到微弱的凉风蔓延。
“我每年都被念着要退学……”他捏着罐子:“很可惜每年都奇迹升级。”
的确,太子哥连会考也能考个二十分,要知道香港的教育制度对垃圾绝不手下留情。
“这年该没有人眷顾我了。”
我躺在海堤上,选择不去回应。深夜的海堤保留着四月阳光的温度,加上碎石的质感,背部一点也不好受。
他多开一罐啤酒,连续喝了数口:“明天散学礼会跟什么女生表白吗?”
“什么?”
“那些游戏不是说在那天表白就会天长地久吗?”
怕是成人游戏玩太多了吧?我抓了抓被蚊叮了的肚皮后回应:“不会。”
“我明天会行动。”他语气少有的坚定。
我坐直身子,惊喊:“你热疯了吗?妈的,现在才四月好不好!”
“你不怕我表白的对象跟你想喜欢的是同一人?”
海浪顷刻间带来了三秒强风,把那些空罐子都吹下海堤,流散四周。从微弱的街灯下,看到他的长发被吹得违反地心吸力,我倒是第一次看清他的额角。只三秒,一切也回复平静。我拾起泻了一地的啤酒罐,把剩下的喝进肚里。背部的汗水粘着沙石,又痒又痛,我多开一罐啤酒,朝后背洒下,已暖掉的液体冲过毫不滑溜的肌肤,一阵一阵的爽快直达心坎。但很快,汗水加上啤酒粘住肌肉,更加不适。
四小时后,太子并没有出席散学礼。这就是我们整个中学生涯的结局。
iii
太子失踪后,我在那年的暑假(高考前的温习阶段)一直在跟景子在一起。景子自称是中日混血儿,但我却不觉得她跟香港女生有任何分别。那时候,宇多田光在香港人气颇高,她也留了一把宇多田短发。
当星巴克还没在香港出现时,我们都窝在麦当劳温习。啃着垃圾食品、翻过历届试题、练习艰涩难懂的附加数学。
某天,她突然合上书本,托着腮跟我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嗯?”我喝着加大装可乐回应。
“快要世界末日了吧?”
“千禧年那个?”
“不,是‘一九九九年七月,恐怖大王从天降,成为安哥摩尔王,统治一整个火星’。”她更正。
我不理解她这四句东西从何而来,也只点着头没有回应。
“唉,高考刚刚在七月前放榜,那考来也没意思吧?”她一脸沉郁地说。
或许世界末日就是指高考放榜?但我没说出口,只啜饮着可乐。
“如果是这样,我们在空调下温书又有什么意思?”
“那你可以叫麦当劳关了冷气,在五月天下温书。”
她白了我一眼,我当作看不见,低头准备继续练习,那料一翻手,加大装可乐立刻倒在我身上,黑色的液体流过腰间,凉凉的其实蛮舒服。我立刻察看桌上的试题有没有被沾湿,幸好没有,那才松了口气。
“你得柏金森症吗?”她笑问。然后拿过纸手巾,走到我旁边,印上我的衬衣。
一剎那的接触使我立刻整个人也弹了起来,她握着纸巾的手碰上我前臂,我蓦地凝视着她,嗅着属于她的体香。
“哼!不领情吗?”她撅着嘴回到自己座位。
或许我该说声谢谢,但现在只嗅到自己的汗水气味。
iii
蝉儿在拍打着它们那对沾满泥土的翅膀;我穿着背心、短裤蹲在床上;她面对着缓慢的风扇,右手一直拨着纸扇。就这样的七月一日:回归假期、高考放榜第二天、景子第一次说要到我家走走。结果,整条村子没有地方能满足她的购物欲,因此她由下午到晚上都窝在我家。
桌上有方便面,一碗已吃清、一碗还剩一半,而汤都融进面条里。另外还有三瓶汽水,都不是我喝的。
她的手动得很急,我想她恨不得把衬衣都脱掉……
“还没打算到哪所大学吗?”我跟她都拿到了足够进大学的成绩:“当个会计师也不错吧?”
“不知道,也许回日本吧!”
“你真是混血儿?”
她拨着扇子的手慢下来。风扇转动的声音跟蝉鸣配合得天衣无缝,扰攘着属于夏夜仅有的宁静。那一丝丝仿如蒸气的温度传递至更深的层次,任由蝉翼带到我跟她的身旁,然后被风扇吹走。
她弄乱自己的短发说:“你这里为什么这样热?你没问题的吗?”
“我平常在家都luo体的。”
她从上至下打量我的身躯,留下一句“那我不阻你啦!”就拿起背包离开我的房子。
风扇依旧在动、蝉一直在鸣、方便面留在桌上、汽水瓶子站着不动。
iv
她走进7-11便利店,在店里转了一圈后,走到收银柜问:“热病了该买哪种药?”
“什么?”收银员讶异地问。
“这里没有药房,所以到这里找药品。”她指了指门口解释一下后,再说:“热病了该买哪种药?”
“我想……乐信感冒灵吧……”
她到货架选了乐信感冒灵,然后付钱。
v
他在木桌上摆放纸和笔,正襟危坐。抚过自己的平头、按摩一下手掌,终于拿起了笔,在纸上写道:
文:
有多少年没见面?三年?四年?还记得那一晚在海堤喝酒。我记得的事可不多,比如我早已忘了对上一次写信是何事,好像是小学老师逼迫我们写信给自己。那个时候,我貌似写错地址,因此没有收过自己的信。
人往往会后悔,后悔自己怎么会做了这件事或者没有哪件事。我也后悔,因此我一直把临界点设在跟你喝酒的那一晚,然后等待快到来的那天当作重新起步,把那天接续下去。
不、不、不,我想我已经起步了,当年的高考我没有参加,但三个月前我终于还是参加了,而且成绩不错。别妒忌,我知道你肯定进了大学,不知道我们能否碰见。
回到那一晚,我还记得你把啤酒倒在身上,那种触感我也知道。夏天、雨、汗,混在一起就是这个样子,真想把表皮都抓下来的痛苦;啤酒汽水喝下肚觉得不错,但倒在肚子上竟然是这么辛苦。啊!还有一种东西,跟汗水一样粘,是血。当血溅在身上,混和汗水,真是许久也不会干涸,留在身上真可怖,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沾上血,尤其不是自己的。
说了很多,够了吗?有怀念我吧?很快就可以见面了,拜拜!
太子
二零零二年六月十一日
vi
景子从外边走进来,在桌上放下数瓶汽水,并没有跟坐赤luo上身坐在电脑前的我说话。她肤色黝黑了不少,理了一个比我还要短的发型,穿上粉色小背心和热裤,就跟住在这里的邻居无异。
“你从西班牙回来?”
“谁说的?”她拿起了可乐,咬着吸管说。
“听说的。”
景子一手握着可乐、一手从桌上拾过抹布,细心地在满是尘埃的柜子上擦拭着。想想,我好像从出生到现在,除了打翻过啤酒外,并没打扫过那柜子……见她这么用心,也就不阻碍她,自顾自在电脑上完成我的求职信。
她反过抹布,放下空瓶子,回到桌上喝过另一瓶,并顺手抹掉台面的污点。汽水通过吸管,以至空气跟瓶子间的压力声,在我耳边萦回不住,加上她把力量压在桌上引起的声音,害我一直分心凝望着她短短的浏海晃动。
她突然说:“我没有到西班牙。”
“嗯?”我把双脚瑟缩在圆椅子上。
“我到日本去了,六月时去的。”
难怪两个月没见到她。我问:“为什么?”
“我是日本人。”她停下右手,抬头看我:“也许我会到日本读个硕士甚至博士回来吧。”
“你真的是混血儿?”
她没有表情的把抹布再对接一次,放在桌边,细心察看可乐瓶后说:“这是你第一百四十七次问我。”
认识十年,即是每年问十四点七次、一个月大约问一次多些。
我蹲回床上,床褥的硬度跟地板差不多,于是“啪”的一声,跟她放下汽水瓶的声音一模一样。
“都三个月了,”她坐在我身边,淡淡地说:“毕业后,完全不想工作。”
“懒吗?”我跳回地下,自然地坐回床上。
“可能太热了。”
我望向她,她身上属于体香、汗水与可乐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我面前,不懂得那是否属于一种青春,倘或是催*的气味。总之,我把鼻子朝她的身体更加靠近,她侧着头,没有避开我。那白皙的肩膀就在我面前,很想把它握在手心上,但我没有这样做,只是哄得更加接近。景子提了一下左手,接着生硬地放回床上,改以右手拨过她左额的浏海。她呼吸有点急促,大抵是因为我跟她只距离五公分,她不敢大口呼气。
不知哪来的力量,我右手以很快的速度越过她身子,放在右肩上,她身体震了一下,很快回复平静,脸朝我那边压过来。这时候,我俩相距大概两公分,可乐的感觉首次比体香来得浓烈,仿以在我鼻翼两旁震动着。
就是相距两公分,我察看着景子微微张开、薄薄的双唇,心里有个念头、一个我整辈子也没有过的念头。
然后,她呼了口气,很巧合的,我退开了。
我站起来,到电脑旁拿过信纸,回头递给她:“太子的信。”
她跟我默然大概五秒钟后,才改以惊愕的表情问:“太子?”然后拿过信纸细读。
坐回电脑前,看着她定神浏览,总觉得心里好像缺少了什么,我说不出。
“那家伙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屋内只余下蝉的声音。
vii
两年后的同一天,太子到了我家,这是他第一次到来。
“啤酒!”他捧着一箱蓝妹啤酒走进来,上肢的肌肉表露无遗。
“来干什么?”我在电脑前睥睨着把啤酒放在地上的他。
“多久没喝酒了?”他以手臂抹过汗水:“我请你喝酒还想怎样?”
我弯下腰从箱中取出啤酒,他从袋口拿出开瓶器替我拔掉瓶子。久违的凉 爽感觉迅速淹没喉头。他同样仰头把酒灌进肚里,一口气就喝掉半瓶。
“在干什么?”他走到我身后问。
“还是出货、收纳那些会计帐……”
他喝了口酒后说:“真辛苦……”
“好了,我知道你在放暑假很闲。”
“最后一年了。”他弯腰放下空瓶,取出新的蓝妹,纯熟地开了盖,灌进口里:“你多久没喝啤酒了?”
“忘了……”我喝掉一口后:“蓝妹还真淡……”跟生力一个样子,还是青岛、嘉士伯好多了。
“你现在都喝那些红酒甚么的,不会喝啤酒了吧?”
我转过身看着他,发现除了肌肉更结实外,他完全没有不同,连额角的汗水大小也是差不多。
那一晚很奇怪,整个夜空之下也没有蝉鸣。
他面向门外喝干了四瓶大支装蓝妹;而那半瓶依旧放在我的电脑旁。
“景子现在怎样?”他问。
“不知道。”
“不知道?”
“可能在日本吧!”我边打字边说:“原来她真的是日本混血儿。”
“文……”他回来我身旁,以其独有的嗓音说:“如果我去追求景子,你真的不介意?”
我在键盘上搜索着“enter”,花了三秒找到后,大力按下它,然后回应:“外边有些萤火虫,抓一些送给她吧!”
“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涯了。”
“你妈的迟了入学,还在伤春悲秋?”
“你知道吗?那数年……那数年是一个很奇怪的世界,不是说地方、不是说规则,甚么也不是……而是,那个重整期改变了,不能适应。从我有意识以来,往往能松一口气的都是七月中,然后到九月开学,小六到中一如此、中四到中五也是如此。”
那些暑假,有点遥不可及。也颇怀念中五、中七与大学的暑假,长得忘了上课是怎么一回事。
“在汗水之中喘息,然后待九月一日回到课室,谈一整年的恋爱,然后回归大自然搜索着新的汗水。”他凝视着金色的啤酒说:“突然,在那里,有一天我发现没有了七月中或是三月完结的暑假,而是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后来一个重整,在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开展新的路,我他妈的不能习惯。”
即是我现在的生活。
他脱掉了上衣后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每一年都是四月就让我夏眠,到九月一日做回新的自己。”
“想跟景子一样继续读个硕士?”我问。
沉默了约五分钟后,他回应:“你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或许,以后也不能在同一个世界了。”
这时我才发现,很久没跟人一起喝啤酒、没跟人一起上班下班、没跟人聊天。有时候在上班时看到一些学生穿上整齐或不整齐制服,然后在闷热的巴士上只见到西装骨骨的男人,才知道是七月暑假。
最终剩下了甚么?
“我跟你从没相同过,你是‘某人’的儿子,我不是。”我回应。
那一句,是我跟太子最后一句话,然后,他结束了他最后的暑假。
viii
撑着炽热的背部与灼热的额角躺在床上一会,然后翻一下药箱,看到一盒过期的乐信感冒灵。记忆之中,是某人在我患肠胃炎时错买给我的。我倒了杯水,把两伙药丸送水服了,然后回到床上。
犹记得以前的这一天,都会一直失眠等到下一个清早,整装待发重新回校。
总有些东西伴随着时间过期,比如说,同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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