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高的发髻,银丝点滴;眼角的纹理,深浅不一;印花的单衣,微胖的身体;抱了双臂,曲了双膝;蜷在薄薄的被单里,轻轻地一呼一吸。
父精成性,母血孕体,母亲育我二十六年之后,已是五十五岁,就在突然卧病之时,给了我似乎从未有过的留意。然而,存储这份留意的背面,却是母亲凄凉的身世与悲惨的遭遇。
母亲姓弥,本是宋太祖赵匡胤寻访“陈桥兵变”策划人苗先生隐地的早胜当地旺族,属书香门第,后因外曾公外出授学,买田置产,携儿带女,便在太昌乡花鹁岭安家落户,年深日久,脱离本族,不相往来。
外曾公薪资微薄,外曾母从事巫业,反左反右,破旧立新等种种运动,两人双双在列;外公、外婆就地耕农,母亲姐弟三人出生是给家里地来过希望和欢乐,但毕竟是让日子艰难起来。而母亲作为家里的长女,免不了妁媒定亲,据说外公是让祖母用以被外公视为主食的的大块洋芋喂猪的行为所震撼,随即便将母亲许给了父亲。
可是母亲并没有来得及想象外公在饥饿年代为她设计的奢侈生活,只是外、公外婆却在一年之内相继去世,塌了天的母亲幸好还有外曾公与外曾母作为飘飘摇摇的屋顶,让心酸的是,不久之后,最小的舅舅遭遇了一群饿狼的袭击而丧生。
后来,深陷生死离别之苦的母亲和小姨在当地村委的帮助下上了小学,可是锅灰与冷水和成的墨水已留不住世代相传的墨香,火柴削成的短笔已描不出向往上升的梦想。因为单衣薄裳始终抵挡不了冬天的寒冷,野草树皮终归度不了饥荒的光景。
就在母亲还没有读完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外曾公与外曾母双双去世,风雨飘摇的屋顶终于抵挡不了岁月的风雨而坍塌,没有了屋顶的母亲只好做了家里薄薄的顶棚,带了小姨嫁过了门,那年母亲只有十五岁。
祖母是在新民主主义大旗的掩护下第一代逃过裹脚束缚的农村妇女,难免带着旧社会的遗风与那时妇女阶层婆媳关系机制的传承,母亲的身世与带着小姨的处境,自然受到祖母的歧视、打击、压迫、制裁、刁难、折磨、虐待,甚至------,为人为事似乎从来都抬不起头来,却没有娘家人出头露面。
可是母亲还是跟着固执倔强、性情刚烈、唯母是从的父亲,用十四岁的身心,哭天扯泪地养活着我年幼的叔叔和姑姑们,服侍着我腿脚不便的祖父、祖母,面对着自己的家庭、命运与婚姻。
小姨出嫁了,哥哥出生了,按理母亲的日子应该过得好一些,可是叔、姑们日渐长大,母亲的存在似乎有些过期,祖母似乎也在生活中练就了新的手法和力度,因为种种原因,最终耽搁了那个深患肺炎的姐姐的性命,母亲就此下定决心跳出老佛爷的手掌心,父亲也是略有所悟的带了儿女四处寻窝。
终于,父亲挖成自己的窑洞,母亲有了自己的家,也从此母亲开始了自己相夫教子的生活,之时,父亲已在祖母的挑拨与母亲的忍让中成了大打出手、大吼大叫的雷神,还有一个不会省事的哥哥和一个桀骜不驯的我,足以让母亲操碎了心。
等到叔叔们先后成家立业,姑姑们相继出闺成亲;等到祖父驾鹤西去、荣归轮回,祖母寿终正寝、安息九泉;等到兄长浪子回头、重归正业,姐姐楣喜出嫁、双子扶门;一切都像戏剧那样已经趋于闭幕,更换主人。
不管是命运本身坎坷,还是人生之外的悲喜,作为晚辈,我想我是不便于大张旗鼓的公开指责谁的认知与态度。或许,所谓人各有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与造化,哪怕是做谁人的儿女,甚至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岂能选择命运。
母亲以几近如初的平静面对着自己的曲曲折折,对于那些前来后继的往事,是如秋叶随风一般飘去,落下的却是病创累累的身体,脑动脉硬化、腿部静脉曲张、膝部骨质增生,肘部通风关节炎。
我是有着想让父母安享晚年的想法,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我还不到功成名就的时候,值得庆幸的是上苍能在我历经世态炎凉,深感人情冷之后,给我一次留守母亲卧病身旁的机会,递送不冷不热的温水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粒。
庆幸之余,瞑目而祈,双手合十,相齐并论,两掌之内,十指之间,形态不一,长短不齐,长有所短,短有所长。一大二小,三多四少,就像人生在世,每一步都垫着薄薄厚厚的迷茫而走得高高低低。
然而,从头到尾,似乎没有谁因为纯粹的圆满与完全而过的称心如意,就像瑕不掩瑜,或许本身就是就是一种参差与遗憾的和谐与统一。
至此,母亲一年过半百,岁近六旬,似乎已经没有人愿意提及那些来来去去的坎坷与悲伤。可是偶尔让笑容推聚的纹理毕竟存留着内心的欣慰与感激。而作为儿女,能做的就是让这种笑容堆得更聚一些,磊得更高一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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