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又从日本回来了。去年就回来了一次，折腾得我跟着她在山村里跑了半个月。跑跑都也无所谓，可看到眼里的一切着实让我痛苦了一阵子。刚说让大话好话的氛围调整过来，没想到大妹又回来了。大妹也真是的，在日本读博士，学什么专业不好，非得学个关于贫困的专业，只要回家乡，总是不忘搞点社会调查。用她的话说，在中国寻找贫困比在日本容易多了。

好不容易等到周一上班，我见自己身体有了好转，于是想去单位坐坐。可谁料可到单位大妹就打来电话，说去年我给她的资料现在应该有变化吧。她大概觉得我对她总是说家乡的贫困不满意，所以这回她开口就说，这次要的资料是家乡变化的东西。让我抓紧时间去办。无奈我只好离开单位。

大妹从省城回来说是看望父母，可我知道她最大任务就是来搜集资料的。回家才三天就开始行动了。我问她这次是光要资料，还是又要到乡下去看看呢。大妹在电话里嘿嘿一笑，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可我的心里已经全明白了。

今天是入伏的第一天，昨天天气还算凉快，可今天早晨一起来就觉得心口发闷，有点喘不过起来。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见热。前不久县里别出新裁开什么项目观摩会议，我跟着到乡下跑了一趟。虽说会议想的很周到，什么样的防暑用品都配发了，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中暑了。发热恶心，四肢无力，第二天我都没有力气再去观摩了。迷迷糊糊在家躺了几天。

现在大妹又要去农村，我说心里话，实在是不愿意取遭受这份罪。不过碍于情面，我又不能不去，谁让她是我妹妹呢。回家做了简单的准备，我们就出发。大概是妹妹这几年总是回家了解贫困，不光是我不乐意，就连父母大人也觉得她的女儿有点太过分了。在日本学点什么不好呢，干嘛总要给日本人说我们中国的贫困呢。

其实我心里明白，大妹是把贫困作为学术研究来看待的。社会的贫困应该是一个问题，研究它总是会对做政治的人有些启迪。可父母既然这么说，我也跟着这么说起来。不过说归说，最后收集资料我还是得深入一线，去经受那种肉体和心灵的折磨。大妹年轻，再说了，人家如今是博士后，我不一样，在中国也算是快要把事业干到头的人了。不要说精神，连想法现在几乎都没有了。

开上车，拉着大妹出了县城，我问大妹打算到哪里去？大妹说这次找一个好点的村庄去看看。主要看看他们这几年都做什么，收入怎么样。说到这个，我想起了一个地方，它算是我们县这些年培养起来的一个样板。是县委书记抓的点。过去这个村子我去过，穷得真的是有些令人惨不忍睹。不过这几年听说发展大棚蔬菜有了起色，村子的农民人均收入已经过万元了。我一直说有机会前去看看，可总是没有机会，今天总算是有了机会。

这个村子在我们县偏东南的方向，和邻县接壤。我开车用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好多年没来，这里的变化还真的是不小，远远望去，都是蔬菜大梦。我把车子停在村口，原说和大妹先去找村长我问问情况。可这时大妹说先去大棚地里去看看，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我是真的不想去。这时太阳已经升的老高老高了，在车子里还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可走出车里，闷热的天气一下子就让我是大汗淋漓。

不过既然是答应大妹的事情，我也只要硬着头皮去了烈日阳阳的大棚地里。不过我们来的似乎不是时候，这时的天气已经用不着大棚的设施了。我没走了几个大棚，上边已经没有了塑料薄膜，地里栽植的似乎也就是当前这个季节里生长的什物。就在我正要劝大妹去村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不远处一家大棚里走出一位中年男人。大概是他们这里经常来人多了，所以他也习惯了，瞟了我们一眼，该干啥还是在干啥，似乎我们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对于农村我是很熟悉的，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倒觉得我所谓，可在日本待了快十年的大妹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大适应。她悄声问我，是不是人家不喜欢我们来。我说怎么会呢。这里是样板，平日来参观的人很多，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所以这种事情算不得什么。我让大妹不要往歪处想，因为家乡的人还是纯朴可爱的。

来到中年男人面前我先搭话，问他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他还是和刚才一样，瞟了我一眼，然后低着头说，村头的标语牌上都已经写着了，让我们去看看便什么都知道了。我当时心里有点不详的预感，看来赶上个初伏的天气出门是不是有些不吉利呢。不过为了大妹，我还是硬着头皮接着问他家里几口人。而且这回有了点姿态，顺手递给他一支香烟。

大概就是这支香烟起了作用，这时中年人脸上开始露出点表情来：“这么热的天你们跑来干什么呢？我们村现在什么资料都有的，给乡上打个电话，他们就会送到城里去的。”听中年这么一说，我当时当着大妹的面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车上我给大妹把这里吹的天花乱坠的，可这会儿的情形实在是让我的颜面没有地方去搁。

“我们不是政府的，我们今天来就是看看，这是我妹妹，她在日本读博士，想了解些我们这里变化的情况。”看来我不说真话是不行了。于是我只好实话实说。

“在日本留学？”中年男人看来也是一位有文化的人。知道在日本还可以留学：“日本的农业很发达的，怎么还要来看我们的农业呢。”看样子他是有些误解了，觉得大妹是研究农业发展的。

“忘了告诉你，我妹妹是研究贫困的，这次回来想看看家乡的变化，我特意推荐了你们这里。因为你们这里可是远近闻名的样板村子，是咱们县委书记抓的典型。听说你们去年人均纯收入都已经过万元了。这在咱们这山区小县可是了不起的成就呢。”我说。

“你在政府上班吧？”中年人看起来不想接我的话茬，而是选择了另外的一个话题说：“既然是政府的人还要受这份罪，现在是什么，不是你们说了算。村口的那个大牌子是去年冬天写的，就是我们今天的情况。我们都的按照那个去说，因为这样才有人相信，要不然……”中年人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那眼神看看我，又看看大妹，当时我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好心有穿帮了。

“我看你们这里都是经营设施农业，效益一定还不错吧。”一直沉默的大妹看我有点狼狈，于是便亲自出马了：“这位大哥我看你一定是这方面的专家，因为这个时候还能待在大棚里的人，说明他懂的农业是不应该分季节的。”

“这位大妹看来不愧是博士生呀！”大妹这么一说，中年男人似乎来了情绪：“不瞒你说，大棚这几年是给村里带来了一些收入，可是要说人均过万，反正我是达不到。我们一家五口人，今年收入了三万多块钱，这是事实，不过听说，我们村要人均过万去年就已经唱出去了，所以现在也只好这样说了。”

“怎么会这样呢？”大妹大概在日本待久了，听了这样的话多少有些不理解。她回头看看我问：“哥，你在政府上班，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可能是统计的方式不对头吧。”我这会儿只能搪塞，我知道再说什么，大妹又该说我们这些所谓的公仆真的太令人失望了。因为去年我们去了一个山村，看到那里贫穷落后的样子，大妹就已经说过我一回了。这次是冲着好的东西来的，如果再让大妹这么说，我可真的有些无地自容了。

“这和统计方式有什么关系呢？”大妹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这会儿有意在诱敌深入呢。我看着大妹的表情，又看到中年男人有些得意的神情，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

“听说日本的统计就和我们国家的不一样。”我说：“他说的情况有，但不是全部。”

“是的，我的大棚收入是最好的，还有不及我的呢。”中年男人看来是一点颜面都不想给我留了：“我说你怎么就不能说点真话呢。大妹子从日本回家一趟也不容易，你就让她带点真实的情况回去搞研究吧。如果都是虚假的，那还怎么研究呢？研究出来的中国现状又会是些什么呢？”

“这位大哥说的没错。”大妹这时终于有了自己的认识，她不想让我再参合其中了，于是她接着说：“我们不说政治，就说目前真实的情况。”

“不说政治怎么行呢？”中年男人似乎也不赞同大妹的观点：“现在什么不讲政治，如果没有政治，我们村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大棚呢。如果不讲政治，谁还会这样不惜余力的扶持我们呢。要我说，我们能有今天全都是沾了政治的光。所以说我们这里的事情，不能不说政治。”

我没有想到今天我们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位中年男人呢。他怎么说出的话语句句都能刺进我的心窝里。大妹这时让中年人说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又回头看着我，我知道她是求救的，希望我能给她点启示。

“我妹妹是搞学术的，我们就不说政治了。”我这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会好点。我只好直来直去。

“搞学术就不该来这样的村子，因为这个村子就是用政治武装起来的。”中年男人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隔壁还有个村子，你们去那里看看吧，他们就没有我们幸运，听说他们的人均纯收入还不到两千元呢。”

“隔壁村子？”大妹瞪大眼睛。

我知道自己今天又要破产了。原先说想给大妹一个惊喜，也好为自己拿着纳税人的钞票喝香的的吃辣的找点借口，没想到让这位不知姓名的中年男人几句话给击的粉碎。

“那我们就去隔壁村子看看。”大妹似乎也觉得我有些在戏谑她，神情开始严肃起来了：“我说哥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说过好多回了，我是搞研究的，我希望有些真实的资料，可你怎么总是……”

“哈哈！这也怪不得你哥，他不这样，哪里会有车带着你来呢。好了，别难为政府的人了。要我说，要想真实，你就自己去吧，上哪里都行，一定会有收获。”中年男人说完又是大笑，这笑声让我觉得就像是晴天霹雳，顿时我全身的汗水似乎都凝固住了，发烫的脸不知道是有中暑了，还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