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电话里,父母都是报喜不报忧,我知道,他们是不想让女儿担心。电话的末尾,母亲总会殷殷的轻轻说,有时间就回来走走,那是他们对女儿深切的思念啊!一直应着,却迟迟未能起身,昨夜的睡梦里,隐隐听到似有若无的哭声,那哭声来自家乡的方向,惊醒,心有了疼痛的感觉,那是一种呼唤吗?第二天, 匆匆启程。
远远的看着,一望无际的平原,那是一方肥沃的土壤,鱼米之乡,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农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除了一丛一丛的树木围绕的一个个村庄,其余便是水田、旱地、鱼塘,蓬勃旺盛的生长着各种庄稼和游上沉下的大鱼小虾。我的家,便在那一丛村庄之中。
在一条主干水泥路的两旁是长长短短或直或弯的通向村庄的泥泞小路,我便是沿着这条路走出村庄的。这条小路直接通向我们村里的稻场,稻场左右两侧是两个池塘,前侧是一条小河,后侧是房屋。刚踏上这条路,我便吃了一惊,路边长着茂盛的野草,比膝盖还高,似乎久已无人行走。以往路的两侧是稻田和旱地,这个季节,该是稻香阵阵,棉花正值枝繁叶茂的生长时期。而此时,稻田里只有零星的几块田里有稻子和秧苗,其他的田块是参差不齐的野草野稗。棉花地里只有两畦棉花,其他的不是空着的就是零散的种着黄豆绿豆玉米等,有的在开花,有的在结豆荚,稀稀拉拉,犹如一个懒散的村妇睡眼惺忪没洗脸没梳头的邋遢样。整片田地里,不见一个人!往日整齐的稻谷和棉花,还有田间耕作的农人,已不见踪影。
以往的稻场,被石磙子碾得平整光滑,那上面有着农人丰收的笑脸和抢收的汗水,那上面有热火朝天收谷子和麦子的繁盛场景,还有孩子们嬉笑疯闹的欢笑声和夜晚数着星星的甜美梦乡。而此时却是杂草满地,有三两只小羊半躺着懒洋洋的慢吞吞的吃着草,上面留有车子经过的一条条凹凸不平的车轮印。
以往的池塘,在这个季节,有着碧绿的荷叶,粉色或白色的荷花,阵阵清香。而此时,两个池塘干枯,淤泥向四周翻起,黑臭难闻。那条小河,曾经清澈见底,小鱼小虾伸手可抓。这个季节的小河,是村里姑娘媳妇们聚会的好地方,洗衣洗头洗菜。长长黑黑的头发在水里飘着,有小鱼儿会以为是水草而游来游去。石墩上棒槌声此起彼伏,青青的菜叶下鱼儿聚集。姑娘媳妇们开心的聊着唱着,清爽惬意!而此时,河面变窄了,两旁的树向河中间倾斜着,遮盖了整个河面。河里满是红藻褐藻,水里没有任何动静,发黑浑浊,不见鱼虾,当然更无人问津。
村子里一片死寂,没有声响,我的心紧缩,我的村庄啊,你怎么了?!
轻轻推开半掩的门,父母亲在堂屋里打瞌睡,看见我,立即兴奋起来。母亲忙着去厨房,父亲切了几片西瓜递过来。我迫不及待的问着村子里的情况。父亲长叹,都出去打工去了,田地没人种啊!“现在不是不收税还有补助吗?”“那点补助算什么,粮食不值钱啊,买种、化肥、农药、机器费用都不够呢。出去打工,就算捡破烂也比农村种地来钱。”
是啊,粮食贱了,田地贱了,农人也贱了。当中国不需要那么多粮食的时候,也就不需要那么多农人。而农民,对于土地的虔诚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的需要,更是他们的一种信仰,放弃了土地,便远离了他们的精神依托。当沉重的负荷使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土地成了勒在脖子上的绞索,一层又一层压在上面的负担使得土地成了一文不值、低下贫贱的象征,再也不能唤起农民的怜爱。在一个又一个的清晨,这些农人相继背上简单的行囊,漫无目的走向城市。在陌生的城市里,农人们从土地的主人沦为城市的奴隶,用曾经捡拾麦穗和稻穗的手去捡拾垃圾和白眼。是土地抛弃了农人,还是农人抛弃了土地?!
母亲和我说着村子里人们。村里剩下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看不见一个年轻人。二嫂子乳腺癌手术两次,还是走了;张姐年纪轻轻,子[gong]肌瘤,谢大妈偏瘫,吴爷爷脑梗塞,王伯老年痴呆。后屋的大傻子,瘸了一条腿,更傻了。前屋的二妈抱着五个月大的孙子在喂牛奶,儿子媳妇都出去打工去了。母亲正说着,一阵刺耳的鞭炮响了,母亲说是王婶家的大孙子过周岁。过周岁,我们这叫抓周,孩子放在一个大簸箕中间,周围摆着十样东西,让孩子随便抓,抓到的第一件东西,大人们就会有相应的彩头说出来。比如,第一个抓到的是笔,就会说孩子将来是舞文弄墨拿笔杆子吃饭的文人,如果是算盘,就说孩子将来会算账是搞财经的料等等。孩子抓完了,接下来就是最热闹的,在村子里找一个最高的屋顶,爬上去,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托着两框子周岁饼、糖果,还有硬币之类的,往下抛洒。下面聚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热热闹闹,乐呵呵的抢着那些洒下来的东西。手脚麻利的人,特会抢,抢了一堆没地方放,一手护着往怀里塞,上面塞,下面掉,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再抢,真有意思。特热闹,特喜庆!
而今天,炮竹放了半天,下面只有些颤巍巍的老太太,杵着拐杖的爷爷,抱着孩子的小媳妇,牵着一两岁孙子或孙女的奶奶,艰难的蹲下来捡拾地上的糖果,滚得远一点的糖果根本没人去捡。那场面苍凉得让我不忍再看下去。动作还算麻利的父母亲捧了一篮子饼、糖果回来,说,幸好你们回来了,不然我们吃很长时间都吃不完。记得小的时候,抢到这些东西,还没到家就吃完了,意犹未尽还找父母要。
天刚黑,蚊蝇成群结队的往屋子里撞,嘤嘤嗡嗡甚是热闹。我快快的吃完饭,想出去走走。外面竟然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没有水牛甩尾巴的声音,没有蛙鸣,没有萤火虫,没有乘凉的人们,没有嬉闹的孩子,没有荷塘的清香,没有河水的清凉。漆黑里,我的眼眶湿润了!急急的回屋,躲避蚊蝇的袭击,只得钻到蚊帐里不出来,电扇的风呼呼作响,依旧感觉闷热难耐,不知何时睡着的。
天刚蒙蒙亮,我被隐隐的哭声和开门声惊醒。父亲说,尤伯死了。母亲说,死了也好,瘫了两年,尤婶都快被磨死了。父亲说,人老了老了,总是要死的,这几年我们也送走不少啊。母亲长叹,是啊,哪天我们要是动不了,不知道要给孩子添多少麻烦,还不如早点去了的好!我腾的从床上跳下来,“妈妈----”眼泪直往下淌。父母吓得直咂嘴,“傻孩子,说着玩的,不当真啊!”
我坚持要父母随我一同去,父亲却无论如何劝说不动。这里是我的命根子啊,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这片土地,那几块田地救了我的命救了我们一家人,我怎么能丢下!即使别人都不种,我依旧会种,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粮食才是生存之本,这些荒废的田地会再次繁盛起来的,中国不可能将农村和农民全部淘汰的!看着父亲坚毅的神情,我知道我无法再劝说。
第三天,离开,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再把它记起!我听到了村庄的哭泣,我看到了村庄的眼泪,我也听到了我心碎的声音,看到了滴落在杂草丛生的田地里的泪。当我第一次走出村庄时,听到的是村庄欢送的笑声,而此时,听到的是村庄悲伤而苍凉的哭泣,还有一个游子的心被抽空而无所依托的碎裂的声音。我知道,如果不是父母坚守在这里,也许我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土地,它今日的颓废荒凉和陌生,将所有繁盛的记忆埋葬,我只能在回忆里艰难的找寻它曾经的模样。它嘤嘤的哭泣在我耳边环绕环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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