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一过,各大队都在准备全公社庆祝九大的文艺汇演,也可以由生产队单出节目。一个大队演一个晚上。我大队原先的“海燕宣传队”早已不复存在,毛先义不想再操那份心,宝仙、金凤这些台柱子先后婚的婚配,嫁的嫁人,不过桂芝还在。这次的宣传队是由我们二中六六级刚回来不久的余元良来承头操办,排了些三句半对口词小合唱二人转三人舞之类。在排一个叫《我们是革命的火车头》的大型群体节目时,我排在最前排的最前面做火车头,桂芝排在我后面做第一节车厢。节目要求每人的左手要搭在前面人的肩上表示车厢连接,右手上下划圆表示车轮滚动。农村人本来就有些封建不开化,女的手都不愿搭在男的肩上,余元良喊了几次都没人听,还是桂芝鼓足勇气首先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余元良正准备将就大家改动作,一见桂芝行动了,就说:“你们看前面已经带了头,后面的不要再忸怩了,快点跟着来吧。”于是后面的女的们才怯生生的出手做出那个动作来。
我们队长安逸得很,要我编排一个节目出来以生产队的名义去参赛。我想了两天没个头绪,叫我写我没那个创作水平,叫我编排我没那个艺术细胞。但既然队长布置了任务,我不搞一个出来就显得我没本事,枉背了回乡知青的皮皮。东想西想,突然想到曾在彭山偶尔看到过一个大人扮小娃娃演的节目,具体名字忘了,但不复杂,道具也简单,就要两张课桌两根凳子一张床单即可。另外就是人,前面四个是演员,每人头上扎个丁丁猫,身穿男白女花衣,胸前拴一张娃娃花围布,脸搽淡红,额点鲜红圆,坐在桌后,个个活像洋娃娃;后面六个人,两个把床单扯起像幕布紧贴四个演员背后,幕后中间四人把自己的鞋子脱来穿在手上,分别蹲下把穿鞋的双手从幕布下伸过演员腰间放在桌上,权当小娃娃的脚。我找了三个人才相对好的年青人与我一道当演员,两男两女,其中就有女知青左金玉。我给这个节目取了个名字叫《我们是毛主[xi]的乖娃娃》,分别由《听话要听党的话》、《北京京山上》和《毛主[xi]的光辉》所组成。四个洋娃娃嘴在唱手在比动作,脚在桌上踏得叭叭叭的响,步伐整齐而刚劲有力。整套动作幼雅简洁,全是幼儿园的娃娃举动。队长很支持,排练也充分,所以演出相当成功。每演唱完一首歌曲,台下掌声爆响一阵。演出结束评奖,我的节目以新奇取胜,在十八个节目中排名第三,得了个一等奖。
国家在成立了各级革命委员会,让学生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让各级干部轮流到五七干校劳动,党的九大胜利召开,大体结束混乱局面后,紧接着就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实行高度的计划经济政策,集中资金进行重点建设,把三线建设推向了新的高[chao]。这不,就我们这里,改田改土、修河堤、造田造地如火如荼,国营大厂“一零三”厂、“四零一”厂就在我们河对门的山上新建,国家登奎副总理亲自抓。就连我家旁边的府河仓库,也要来个大变样,要新修四间大仓库和改建一些辅助设施。这下我们可忙活了,生产队的活路要做,大队的农田基本建设要搞,河堤要修,又要给仓库打工,还要给两个大厂上沙石,相当的需要人。于是队上就让年老的人做日常农活,而把所有的男女青年分成基建组、打沙组、挑石组、机动组以对付仓库和两个大厂的建设之所需。我分在机动组,哪里有活路我上哪里,哪里最忙我更要上哪里。可以说每天都是肩挑背磨打沙抬石,天天累得筋疲力尽。我的体力和耐力也在这种长期艰苦的劳动中磨练出来了。公社的干部们也来参加劳动,同我们一起出工一起收工,收工后也是各回各的家里吃饭。
七月流火,挑石组接了到回水挑石一周的任务。那里离家十多里远,主要任务是从河边把船运来的卵石挑上七八十米高的山顶公路旁,好让汽车来装运。挑石组人不够,我和机动组的另一个小伙子就上了去。大家就睡在半坡上的村小教室里。因为天气太热,太阳照在沙石上反射出来的光线刺眼得很,又全是陡坡,每挑一挑上山都大汗淋漓,仅穿的短裤没有一丝是干的。所以我们一般都是早上六点起床吃饭,七点开始挑石头,挑到十点半就休息,下午四点半才出工,挑到八点收工,这样可以躲过最毒的日头。
我在家时,只要没闭上眼睛睡觉,是一刻不停的,不是在外劳动就是在家编箩篼。现在中午有五六个钟头的空闲,我实在耍不着,猛然想起一零三厂又近,离这里只有四五里,那围墙里面的巴地草一片一片的,长得很茂盛,有的一丈多长,何不利用这时去扯来晒干挑回去做猪草?于是上午一收工,我就担起鸳篼到厂里去扯巴地草,那草嫩东东的实在爱人,一窝就能挽一个大草把,还没走几处地方,我就扯了垒尖尖一挑猪草。回住地的路上,实在是太热了,我看吃饭还早,就跳进山塘里去泡个藻。在水里不多一会,发觉我的肩上、背上都是铜钱大的白泡,总有十几二十个之多。我撕了几个,不痛,像纸一样,是上好的笛膜,我立即想到了这是强冷强热造成的上皮细胞脱落。我把这些薄膜起下来,用树叶包好放在鸳篼里。吃过午饭后,趁大家睡午眠,我就找了节竹筒雕起笛子来。大家还没睡醒,我的笛子已吹响了。都问我这回吹的声音咋那么动听?我说你不看看这笛膜是什么做的?是人皮!世界上最高级的笛膜!
当年府河涨大水把刚磊的堤埂冲垮了,需要大量的篾篓装石扎埂子。我是篾匠,秋后农闲,大队就叫我到八队去花篾条编篓,来回都要走桂芝家门外的竹林坝经过。有点意思的是,几乎每天中午吃了饭后走到那里时,都会看见桂芝坐在门外路边的竹林下面做针线活,每走到她面前时,彼此都要打个招呼,明知故问地寒暄“桂芝,你吃饭了没有?”“毛先玉,这么早你就上工了?”互相你看我两眼我看你两眼,然后一个低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一个继续走他的路。
说实话,你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一尊圣女,漆黑的眉毛下面一双明亮的大眼像清澈平静的湖水,浓密的头发粉红的脸蛋搅得我魂牵梦绕,而这种感觉绝不是占有欲的亵渎,而是愿用一生来守护她的清纯她的美。我确信我内心是一直暗恋着她的,巴不得与她多呆一会儿,多说几句话。但当时那个年代,文化大革命只是历史长河的微风吹过,数千年封建意识的沉淀根深蒂固,尤其是情窦初开的男女青年,内心和表情存在着严重的不协调、不一致,“男女授授不清”,条件反射性地既怕对方看不起自己,又怕别人说闲话看笑话,所以想与她多说一句话都会感到脸红。我想她一个女娃娃家,更是如此心态。每次我从她身边走过后,我都忍不住要回头来看她,有时还不了一次两次。我回头看她,发现大多她也在看我。后来我发觉,只要我走过去后不久,她就一手端鞋篼一手提凳子回屋去了。于是我就觉得她多少对我有点意思,至少不会很反感。但是我一想到家里现在还很穷,负担重,我还没资格向她提亲耍朋友。这样的家境让她来给我一起受苦受难,我也于心不忍。我发誓加紧努力,桂芝,您千万要等着我啊!等我把家庭建设搞来像一番景象后,我一定会来向您郑重求婚的!
到了冬天,生产队爱开会,当然是批判叛徒特务工贼刘少奇和宣传贯彻落实九大精神之类的会议,往往有大队的干部来高屋建瓴的辅导讲话。我队来的是一脸坑坑形象困难年近半百的大队治保主任,带着如花似玉的桂芝一起来参加我们的会议。主要是治保主任在抑扬顿挫的讲话,桂芝坐着光是听不发言,估计是大队在把她作为女干部培养。老实说,虽然没听到桂芝讲话,但有她坐在那里本身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当时刚点上电灯,虽然只有二十五瓦,但她就像在聚光灯下一样引人注目,尤显得桃花带雨,楚楚动人。以前开会开不到一个钟头大家就呵欠连天,甚至公然的呼噜呼噜打瞌睡。桂芝一来,不知不觉治保主任滔滔不绝两三个钟头讲过去了,也不见大家多有倦意。大家不是听治保主任讲得精彩不精彩,而是在看永远欣赏不够的美人胚子陈桂芝。至少我是这样的。
整个开会期间,我的眼睛基本不离桂芝,她的眼睛眉毛是那样的好看,她的脸红透了我的心,她的樱桃小口使我回忆起了读小学时为我吸允伤口的情形,她的手她的腰使我想到前不久我们排练节目时,她勇敢地把手搭在我肩上的情景,她坐如闺秀的身姿更让我回味编篓天天遇见她在竹林下做针线活的身影。她坐在前排对视着我们,只有当她的目光直视着我时,我才心虚地把视线转向一边,而这种举动一晚上起码要发生几十次。有天晚上没月亮,都带着电筒,她散会回去我不放心,我怕在路上治保主任起她的打猫心肠,等众人走后,我就远远的偷跟在他们后面,心想只要治保主任胆敢欺侮她,我就义无反顾的去英雄救美,但老天没给我这样的机会。直到看见她打着电筒进了家门,我才悄悄回来。
这年的运气硬是走不得,屋漏又遭连夜雨,我熬更守夜挣钱买的猪儿接二连三的死。我爸的老毛病到冬天又翻了,咳嗽吐血很厉害,卧倒在床奄奄一息。大娘的腰杆痛,半夜三更都在呻唤。生产队这年的收成又特别不好,吃饭也是个大问题。正在我搞家庭建设遇到了严重困难,使尽浑身解数拳打脚踢焦头烂额的时候,晴空一声霹雳响,桂芝被她家婚配嫁人了!我一听到这消息,顿时就像头上挨了一闷棍,把我打晕了。万念俱毁,生活顿时迷失了方向和动力,就像生了一场大病,吃不下饭,睡在床上几天几夜不起来。如果说宝仙嫁人我还有些像贾宝玉一样舍不得亲姐妹离开的话,那么桂芝嫁人,于我来说就像贾宝玉失去了林黛玉的心情,痛苦万分,精神萎昧不振,非常痛恨自己为啥不早点给桂芝言明心事嘛?脑髓都失悔干了!
我爸我妈见我一下变到这个状态,心痛死了,妈都气哭了,问我是郎个的嘛?影都没有的事,我咋好说出我的心事呢?我也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家已经嫁人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如果一个人失恋了无法排解,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另找一个人来代替。我就给爸妈说:“我想耍朋友了,快找人给我介绍一个吧。”我爸也猜到了我多半是暗恋失恋了,就说:“你男子汉大丈夫不憨不傻的,只要有志气有出息,害怕没有女人么?娃儿你好好给我振作起来,二天你要啥样的有啥样的!”说是这样说,他们还是找人给我说了一个江坝大队的女孩,见面时我见那女娃虽然长得还可以,但右脸上有一块胡豆大的胎记,我就婉言谢绝了。没过几天,大约就是腊月初几头吧,赵大嫂又给我介绍了一个王家沱的彭姓女孩,当晚看人时都没意见,临走时那女孩还给了我一张她的照片,我晚上睡觉前还不时搜出来看一看,不说很漂亮,但还算过得去,尤其是眼睛和鼻子,颇与桂芝有几分相似之处。
过春节我提起兜兜到丈母娘家去拜年,待吃过了午饭,那女娃就给我说:“实在对不起,我与你没有缘分,我已重新耍了男朋友了,他明天就来拜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平时耍的很好,只是没夺破那层纸。那天我到你家看人,他听说后,要死要活的非我不娶,你人真的很好,不是我看不起,只是没有缘分。实在抱歉得很。”说着就原封不动地把兜兜递给了我。我一听就有被愚弄的感觉,当时脸红筋涨的就想说她几句不稳重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他们的情形难道不就像我和桂芝当初的情况一样吗?那男的处境不就是我当时的处境吗?虽然心里酸酸的,但同病相怜,我还多少有些为那个男的能及时扭转局面而高兴。于是我转怒为笑说:“原来是一场误会,既是这样,我真心祝你们幸福。照片我还是退给你吧。”她本来很有些紧张的,见我这样一说,又主动退了她照片,顿时轻松多了,笑着说:“你硬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你以后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好得多的姑娘。”把我说来不得不苦中带笑地离开了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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