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啊……爸!”刘庆东一边喊着一边摇晃着。见他爸没有反应,就急忙伸手去摸脉,手腕冰凉一点脉象没有。这才意识到,他爸爸已经死了。他急忙给他妈打电话,他妈哭着跑着来到了村西头这两间小房。大伯哥近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好几天没来了,这几天本想来看看,顺便打扫一下卫生。哎!这最后一眼都没看着……。儿子见他妈一个劲地哭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这哭声惊动了老李头,老李头急忙夹着一卷烧纸等应用之物一溜小跑来到这里。进屋看看躺在炕上的老刘头的脸,伸手摸摸脖子。庆东他妈见是老李头来了也就有了主心骨了。“别哭……别哭,快拿装老衣服!”又叫庆东他妈:“去端盆水来!”庆东这才缓过神来,赶紧翻箱找装老衣服。“赶紧给穿上”。老李头一边指使这娘俩一边帮着穿衣服,装老衣服穿完了,他又用湿毛巾给老刘头擦擦脸。
这时老太太的两个儿媳妇跑来了,左邻右舍知道信的都过来了。老李头看来得人多了,腰板也挺直了,精神头也来了。指使着大伙很快在外间地上搭上了一个灵床,大伙齐动手把老刘头安放在灵床上了。一切安排就绪,庆东这才腾出时间给老李头点上一支烟,老李头坐在灵前的板凳上,叼着烟筹划着。
死者是谁,刘生财呀。这名字一般人不知道,都知道他外号叫刘老憨。刘老憨是这个老太太的大伯哥。刘老憨一辈子没结婚,他兄弟就把二儿子过继给他了,也就是这个刘庆东。刘老憨原来和兄弟一家住在一起的,他兄弟去世后就买下这两间小房,自己搬到这住了,饭还是在一起吃的。
快八十的人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原来右腿就不好使,靠拄拐走路,这几年走路更费劲了。老刘头有病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每天就由他过继的儿子或儿媳送饭过来。好在不算远,中间就隔两家,送饭也方便。庆东这小两口孝顺,老刘头那个满意呀。
这张罗事的老李头可不是一般人,是这个村的二号人物。虽然赶不上张罗婚庆喜事的老王头,有西头跺一脚,半个村子都跟着颤的能耐。但办丧事可离不开他,早年是他爹干这个活。他爹去世后,就传给他了,他也干了几十年了。这也兴接班,耳濡目染嘛。从死者俩眼一闭到埋到土里,那也是有一套完整的“程序”的,一般人真干不了。
一般老人去世都是很突然的事,尤其是老人刚咽气那会儿,一家人光知道哭,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正需要人来帮忙时,老李头就到了,他这是救星啊,所以他也有个“李半仙”的雅号。人家为了感谢他,逢年过节他家的烟啊酒啊都堆成山了。经他手送走的老人,他自己一时半会也数不过来。老李头没念几天书,他不信有什么鬼啊神啊。他知道,他所做的这些不是迷信,是在转移逝者亲人的注意力,减少亲人的悲痛。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愿意做这事。
早年,一听谁家老人去世了夹一卷烧纸,来到灵前磕三个头,把烧纸点着,就是随礼了。不知道啥时候起悄悄地都改成送人民币了,这逝去的人肯定是花不到了。老李头这个习惯没改,几十年了还是夹着一卷烧纸。
老李头个头矮说话声音又小,用句时髦的话说,在人堆儿里,他是个不吸引眼球的人。但在办丧事这个场面,那他可是眼睛放光,嗓音洪亮。不管你平时多么威风,今天都得围着他转。
老李头看见彩纸买回来了,把烟头扔到地下,用他那39码的布鞋底踩了两下。抬头瞅瞅来帮忙的人,清清嗓子喊到:“闲着的,会扎花圈的跟我走”。扎纸活可是老李头的拿手,你看他三下五除二就把纸马的骨架给绑完了。大伙用纸一糊,一匹正待远征的高头大马就展现在眼前了。老李头叼着烟背着手得意地围着这匹“枣红大马”转了一圈,慢声细语问道:“怎样,老刘头骑着这匹马去阴间够气派吧?”有个老李头的远房亲家笑着接过话茬:“老李大哥将来等你走那天,这马可就没人给你扎了,你怎么去阴曹地府啊?”大伙的目光都投向了老李头。“这……这……这说哪去了”,老李头瞅着他那亲家眨眨眼,背着手迈着小步走了。
现在通讯发达交通也方便了。老刘头除了这一家再也没啥亲人了。一个电话老太太及俩儿媳妇的亲戚陆续都到了。庆东的岳母擦着眼泪问:“庆东,你爸啥病,这么快就走了?”庆东哭丧着说:“我爸有病一个多月了,准备送医院去,车都找好了,他说啥也不去……”庆东擦了擦眼泪往丧盆里添了几张纸接着说:“找诊所大夫来挂了几个点滴,他又不让挂了。说吃点感冒药就行了……”“庆东可是孝顺孩子,老刘头能有这么个孝顺儿子,那是一辈子修来的福呀!”邻里们抢过话说。庆东接着说:“昨晚我端饭过来,看着我爸坐着吃了一点,说啥也不吃了。靠着墙坐着,看着电视剧《闯关东》和我唠嗑。说《闯关东》里的朱开山好,当年很多财主的钱都是那样挣来的。还说那里的‘胡子’(就是土匪)也很像,‘胡子’也有好有坏呀,说到这停了下来。我看他累了,扶他躺下。一会又要起来,我又扶他起来。我看他想说点啥,张嘴又不说了,只是唉声叹气,后又躺下了。我想在这住不回家了,他说啥也不让。说要看电视剧……”说到这庆东转过身跪在灵前嚎啕大哭起来,压抑很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谁劝也不行。三十多年的父爱,三十多年的恩情,哭吧……。
从打他爸这回有病,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藏在他心底对谁也没说,看着他爸痛苦的样子,他心里难受。他想哭,他又不能哭,每天陪着老人唠嗑,逗老人开心。他后悔呀,后悔没看见老人最后一眼;后悔这几天没有在这好好伺候老人;后悔没把老人送医院治疗,连老人什么病去世的都不知道。想到这他的哭声更高了。哭吧,哭吧,没人埋怨你。老刘头这一辈子,没去过医院,没进过饭店,他这辈子没花过钱啊。真的,早年是他兄弟给他买衣服穿,等他儿子长大了,就由儿子来给他买。给他钱,他也不要,他说有吃有喝的要钱有啥用……
老李头回来了,找到庆东他妈:“老嫂子,给我准备一个红布条。你们家人谁和我去趟坟茔地,把安葬地点定下来。”庆东他妈犹豫了一会儿说:“唉!大兄弟,我大哥活着的时候,说过将来死后不让葬在茔地里。让把他葬在茔地边上,就是有一棵松树那地方。那地方是大哥自己找的,那棵松树也是大哥自己栽的。”说完老太太眼泪又流了下来,擦了擦眼睛接着说:“庆东他爷活着的时候,就和他说过这事,那时他就没答应。俺家你大哥要走的时候,又和他商量这事,他还是没答应。”
人称李半仙的老李头,这个村生的这个村长大的,哪家的事他不知道。他看看老嫂子,眨眨他那小眯缝眼睛。满脑子疑问的老李头,由老太太的大儿子刘庆民领着去茔地了。
庆东在一旁也听到了。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进茔地。从他懂事起就有很多关于这个爸爸的疑问在脑子里……。来祭奠的人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忙着应酬去了。
看看太阳已落山,“送盘缠”时间到了。庆东由两个人搀着倒退着走,手里拿着扫帚,扫帚上绑着岁头纸。其他戴孝的亲属,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香,由老李头领着向村外的“小庙”走去。一帮跟着上小庙的小青年,围着老李头:“老李大叔给俺们唱一段呗,很长时间没听你唱了”。老李头今天高兴,“好!我唱一段”。清了清嗓子,就唱起了他那唱了几十年的歌:
一朵白莲就地开,上头又挂善人牌。
阳间人家多行善,阴曹地府坐莲台;
孝子扛起引魂幡,指引善人上西天。
千人万马上不去,单等善人走上前;
蒿蓬隐着灵芝草,淤泥陷着聚宝盆。
贫寒门前有贵子,茅草屋里出公卿。
男儿自强勤为先,将相无种传后人;
正念喜来喜气生,空中来了三仙人。
仙人不落凡家院,差那仙姑撒金钱。
金钱银钱撒灵前,我给善人送盘缠;
孝子披麻送善人,送了一程又一程。
奈何桥边磕三头,凡家不忘善人恩。
……
提起这首《送盘缠》歌,那还是“吃三两粮”那年 。村里来个要饭的,天黑了没地方住。老李头他爹看他可怜,就收留了,在他家住了几天。那位要饭的河北“老坦儿”看老李头他爹是主持丧事的,就教他唱这首歌,他爹很快就学会了。从那时起,这首歌从老李头他爹唱到老李头。“文化大革命”那十年没敢唱。等老李头敢唱了,有些歌词也给唱丢了。原来的“老坦儿”调儿也给唱跑了,现在听起来有一点“二人转”小帽的调。不管怎么样,这首歌就他老李头会唱,也就他能唱,别人也只能听听饱饱耳福。
唱着走着就到了小庙了。这村外的小庙可是老李头的重点保护“单位”,那是他花钱请工匠,按着大庙的样式建造的。别看这庙小,只有一米来高。那可是琉璃瓦房顶,红砖砌墙,有窗户有门,雕梁画柱。老李头打扫完了庙前庙后,又弯腰用袖子把门窗擦了擦。然后让众亲属围着这座小庙,左三圈右三圈地转。转完后众亲属面向小庙跪下,老李头站在庙前从纸马褡裢里拿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今有我村村民刘生财,前去阴曹地府报道。随身携带有宝马一匹,金银财宝若干……。望沿途关卡放行,如有抢劫为难之鬼神,决不轻饶!……”读完了将纸马等需要给老刘头带上的物品,一起烧掉,送盘缠就结束了。
第二天早晨五点,天还没亮,老李头准时到。老李头睡了一晚上歇过来了,精神头又来了,看了看表,瞅瞅刘家亲属都到齐了。高声喊道:“亲属到前面来,开光了!”随手掀开盖在死者身上的黄布单,麻利地剪开拌脚绳,拿出“压口钱”。此时的庆东,任由老李头摆布。庆东左手接过压在他爸胸口的碟子,右手拿着棉签。老李头的手握着庆东拿棉签的手,“我说一句,你跟我学一句。”棉签蘸着水点着死者的各个部位。老李头高声说“开眼光,瞅八方;开耳光,听八方;开嘴光,吃牛羊;开心光,亮堂堂;开手光,抓钱粮;开脚光,上天堂!”这最后一句声调提高了八度,开光完毕。
儿子抱头,大伙一起动手,把老刘头抬进了棺材里了。老李头看看众亲属,“封棺!”大家把棺材盖上了。“亲属后退,跪在棺材前头!”亲属们一齐后退,齐刷刷跪下。“时辰已到,起灵!”。庆东跪在棺材前,头顶丧盆。听到“起灵”将丧盆狠狠地摔在石头上……
父养儿,只为这听不见的摔盆声,老刘头知足了。
老刘头的丧事办完了,这个坐落在长白山脚下的小山村又恢复了平静。这个平时不太被人注意再熟悉不过的刘老蔫,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越谈论越觉得陌生,越谈论越觉得不了解刘老蔫了。
新修的水泥街道上,又出现了微驼着背,背着手的老李头,老李头也想解开心中的谜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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