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时间的产物。小时候父亲是山，老衰了儿子是山，并不是父子变了，而是时间变了。一个人活过一世，也许轰轰烈烈，也许默默无闻，到最后留在世界上永远陪伴你的，其实只有出生死亡两个年号，不管是刻在墓碑上，还是留在书卷里。别的都随时间消逝了。

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河流还在，只是再也不“同时”了。时间走了，河也走了。人体也是一条河，例如血管不息的流淌，例如细胞的不停的生死。“现在”走了，“你”也走了。瞬间后的这个“你”已不是瞬间前的那个“你”。只是这变化很小，你自己不自觉而已。

诗曰“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多少古人曾有过的，今人的视野却杳无了。比如“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现在就是没有一丝风，怕是连一只兔子也看得见了。比如“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的雪，也成了久远的回忆多年未遇了。比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就算杏花犹在，只是哪里去找个牧童来问呢？至于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如果不特意去找星点可怜的花叶，怕只能瞻仰屏幕的射线了。再说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酒不再是当年的酒，炉也不是过去的炉了，心更不是当年的心了。……

偶过幼儿园，在门口听孩子们朗朗读书声，在念雪孩子的故事。在这炎炎夏日和高楼大厦里，他们可曾经见过跳跃的小白兔，机智的大灰狼，童话的小木屋？真难为他们了。别说这些懵懂幼童，就是我等庸碌之辈，虽不曾历尽沧海桑田，也虚度了诸多岁月，曾经漂过的时间之河，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徜徉在早已断流的河边，踏过一片五彩垃圾的沟壑，憋过一阵酸甜苦辣臭的鸿沟，让你品味到的，除了身心的焦燥，就是满目的疮痍了。再怎么发挥想象，也想不出“小河潺潺，小鸟依依”的河边美景。也许时间老人已将这里遗忘了，那老人，亦如这曾经流动的河水，已被发展的巨轮碾死。你可以在任何的时间踏入这同一条河流，任意的来踩踏它的尸身了。

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从60年代到00年代五十年间孩子们各种暑假期间的活动安排。一点也不羡慕新时代孩子们的知识和教养，也许六十年代孩子们的生活是艰苦的，可那艰苦里却有着新时代孩子们所没有的快乐。而假如用现在孩子们的富足，来交换六十年代孩子们的快乐，我首先就不会答应。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没人能够和你交换，时代就这么残酷无情。

无法判断今天的少年人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对门邻居的门上挂着一把高粱，可能是祭拜用的吧，问儿子是什么，竟全然不知。也许这不该怪他，就如同家长也不知道现在每个孩子都熟知的圣斗士一样。试想李白或王勃再世，昔日的大师整天钻在密集大厦的一个小小的通气孔里，恐怕也无法体会“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美诗境，写出“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千古绝句。就是安徒生复活，面对着再难分辨桂树和白兔的月宫，他还能编写出王子和矮人的童话吗？

每当看着孩子们兴奋的和白兔鸭子天鹅们亲热，就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就算真的形似神也似了，可那一身的塑料味，怎么能是真的它们呢？一直叮嘱自己，儿子大了，再也不能总唠叨了，尤其是放假的这两个月。顶多就是下班见面问一声“今天下楼了吗？”答案往往是否定的。也许对他来说，那五光十色的虚拟世界更精彩，更有吸引力吧。

而所谓发展，也许最终目标，就是彻底消灭现实世界，让虚拟世界来占领。如果说这个目标还远的话，那就是用人造的世界，代替原始的世界。或者到了极端的程度，如同漫画里画的那样，一群孩子围在一棵树的标本前，听博物馆爷爷讲：这种东西叫树，它的叶子是绿色的，很久很久以前曾经遍布地球各个角落，……

毕竟“原始”就意味着“杂乱”，“建设”就意味着“硬化”，而发展的结果毫无疑问就是原生态的自然越来越少。可即使面对一片哪怕盛开的花海，也觉得是那么单调，毕竟它只是一种颜色，一个品种。提到过去，除了万恶就是落后，似乎毫无可取之处。说到现在，除了发展就是建设，一切都不可阻挡。真不知道在没有水泥，没有沥青，没有高楼大厦的古代，人们怎样“诗意的栖息”呢？莫非他们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可就在这匆匆忙忙的发展和建设里，总觉得人心更加浮躁，环境更加贫瘠，社会也不再朴素而优雅。也许这些担忧都是杞人忧天的多余，可难道只有等到这世界发展到只剩下了人，这经济建设到只剩下了钱，才痛感一切都不可挽回？

换个角度，人类诞生与壮大的历史与地球的年龄相比，就如同一年里最后一个月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的最后一秒那么短暂。而人类工业化的百年，在地球的时间长河里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可就是这微不足道的百年，人类已几乎消耗完了地球上千万年积攒才形成的资源。而用这些资源创造的成品，从某种意义上看其实都是不融于地球的垃圾甚至毒素。照这样的速度创造下去，百年以后千年以后我们还能找到这个地球吗？而实际上太阳系刚到中年，我们人类还有40亿年的未来？！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可到哪里去栖身？！

人类纯真的童年风景曾经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河水清且涟漪”，千年过去，纯真不再，童年远去，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老泪纵横”了。如今再记起那些遥远的童话，就权当送别童年的挽歌吧。

如果真要举行一次祭奠仪式，或许可以这样安排，就在那市声鼎沸、霓灯狂欢的不夜城里，用保真喇叭放出来一阵蝉声，用三维屏幕造出来一个月轮，用激光造型幻化出一片森林，也许他们会越来越逼真，可以让你怀念既往的曾经。只是那“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的清洁空气可怎么造出来呢？难道还要给每人配一个呼吸器不成？！

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流走了，让你每时每刻都在创造着历史。从《秋天的传奇》里，还可以复原些牛仔的靓影。在《傲慢与偏见》里还可以收集些古老的典雅。在旧版《红楼梦》的旋律里，还可以领略一些不曾走远的传统。而那《霹雳宝贝》们的性感和美丽，就留给年轻人吧。那裸死的新黛玉和发嗲的新西游，就不要再来惊扰这仅存的可怜的旧梦了。

时间走了，徒留下怀念。

于木鱼宅

2010-7-17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