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城市,眼前的一切平静的水到渠成,其实,我要的并不多,只要一壶本真的夜色,幸好,总算不虚此行。
此刻的城外,不仅有瓜熟蒂落的麦地,有满腹惆怅的杨林,有闲闲散散泄露的星光,还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一个小路上独行的我。幽幽的草香,直抵胸臆深处,两两三三的虫语,窃窃的不着痕迹,于是,望也不见。云在天上结着各式各样的手印,仿佛要晓喻什么禅意给我这个恰巧经过的路人,是什么呢?是拗口的偈语,是菩提下的慧珠,还是千江有水千江映照的明月?又或是一群再俗不过的鸽子,然而,什么也没有。
“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艾略特的寂寞并不跳脱,在这样静静的夏夜里,想起他,就仿佛想起了自己的如水浮生。天上没有鸽群,却一直想着一个关于鸽群的命题,这几天读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他描写鸽群飞过天空,扑扇着翅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不是特别诡异?最平常的真理往往最容易被我们忽略,绞尽脑汁地回忆,又不止一次走到院子里,等待鸽群飞过头顶,而最后的结论,不管鸽群会不会掀起心灵的风暴,如爱德华·罗伦兹阐述的那样::“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自己还是太容易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太容易执于史铁生无意布下的这个局,恍然大悟,也就一切释然。
回望城市,城市是一盏盏心潮起伏的灯火,而每一盏灯火下面,那些或虚或实的窗子里,都有一个熟悉或者陌生的故事,我的今生前世,似乎也在那里。日里朋友小聚,酒到微醺的时候,忽然格外的矜持起来,任尔千呼万唤,我自波澜不生,再也不肯喝上一滴,大家便笑我善始而不善终——举杯销愁,愁或更愁,买得小醉,却不能给自己一个逃避的理由。待到傍晚,待到那些醉意渐渐消散的时候,忽然感到腹内空空,竟如已经辟谷许多年,真的要不染红尘了么?一根顶花带刺儿的黄瓜,一瓣辛辣无比的洋葱,还有小半碗气息均匀的大酱,便是这晚餐的全部。人啊,如你,如我,总是对于欲望纵容无度,等到番然醒悟,又是瘦体,又是节食,还不是祸从口出?我们对于自作自受太有些乐此不疲,且随着世事的变迁而愈演愈烈。如此这般,可以休矣!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逃离城市那面目全非的夜晚,回归旷野,回归这无边的黑暗,心头的块垒瞬间土崩瓦解,像大坝倾颓,固封的思绪一下奔流的一马平川。大片大片的麦田站成六月,站成芒种后的温暖彼岸,黑暗中,那些锋芒毕露的眼睛之后,是生命得以寄寓的古老家园,所以当那些特立独行的诗人们将麦地提高到神性高度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已经流浪了太远,我们实在需要一只点石成金的左手,助我们回归本位的唯一。小路高低不平,早上的一场小雨,把尾巴还留在脚下的坑坑洼洼里,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弱弱的呼唤,是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猫咪,正想去拨草寻它,却见它在黑暗中纵身一跳,带着一丝惊惶渐行渐远。
终于有风渐起,稀稀落落的,却给了这个夜晚更多的清爽与迷离,远处杨林的合奏缓缓展开,如同琴键上浅唱轻吟的海,并近乎梦幻,迎面而来。关于风的种种,禅宗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公案,《坛经》记载:“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不能不钦佩六祖慧能的大智慧,他一语心动无疑将东方哲学推向了一个崭新的巅峰,虽然不乏有口头禅的意味,今夜思及,却还是令世俗中的自己眼前一亮,颇有水复山重,柳暗花明的喜悦。
古人讲风声即天籁。背对城市,走近麦地,走近杨林,走进夜色更深的腹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细细咀嚼,一些苍茫的雾气由远及近,趁着浓稠的夜色,将我包围,这大概也算人生的一个大境界吧,如此,夫复何求!
-全文完-
▷ 进入故园风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