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2008年整个夏天的记忆,只是一只蝴蝶。也许无法想象,当我发现嫣然手臂上多了个五彩斑斓的蝴蝶时,她整个人都象是妖娆放荡了起来。你会发现为了配合蝴蝶的出现,她的肚脐也露出来了,裙子也缩水了,连眼神也象蒙了层兰色的雾气,变得暗示无穷。
我一向是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信条生活的,就连打个屁也留在家里,不能眼睁睁让别人白白闻了去。她这样的大面积皮肤展览无疑对我是一次心灵摧残。严格点说,一只蝴蝶伤害了我。
我认为很有必要表示一下我微小的抗议,于是建议她改画一只比蝴蝶略小的昆虫,比如小蜜蜂或者七星瓢虫什么的。她惊讶地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对我审美观的同情。
“不是我胆小,是怕出乱子。”我说。
“一只蝴蝶能惹出什么乱子?亚马逊蝴蝶震动翅膀引起一场风暴?”她咯咯望着我笑。
我担心的乱子终于出现了。南大的教授们一向是以严谨治学闻名的,校风校纪细致到鞋带的长度。曾经有一名教授偶抬头发现女生寝室区围墙伸出一支望远镜,于是当即厉喝一声,硬是把望远镜和人喝得一起从墙头掉了下来,两名男生一名摔破头,下面的一名在逃跑途中不幸腿软栽进水沟。这位教授也因此声名大噪,告诉你他的名字不要紧,他叫谢逊。
谢逊教的是计算机管理,兼管校纪,我一直相信他如果教声乐会一样出色。
也是活该我不幸,这天我骑着自行车搭着嫣然在球场边转悠,她把饭盒敲得叮当叮当的,长腿一翘一翘的,一边为踢球的哥们加油。就在一个臭大脚将球射向我面门时,我一个急转“噗”地一声就撞到一个屁股上了。当这个屁股转过去,换成一张脸浮现我眼前时,我几乎崩泪。完了,谢逊。
然而更不幸的是,在撞车发生的一刹那,嫣然惊呼了一声:
“妈呀,宝贝——”
她为什么要叫我宝贝呢?她一直都是直呼我的全名戴君茂,虽然听起有些别扭,但是她一直就喜欢军帽戴来戴去的,今天遇见谢逊怎么就不戴了呢?而且偏偏蹦出来一个宝贝。
谢逊沉默地打量了嫣然一番,他的目光停在了那只蝴蝶上。
“你不知道学生不允许纹身吗?”他说,“你这样和黑社会小太妹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个不是纹身。是人体彩绘。”嫣然的声音小的象蝴蝶的尖叫。
“我不管它现在叫什么新名堂,你必须为它写一份深刻检查。”
于是我开始为嫣然写这份深刻的检查,我以一只小小蝴蝶开始了我整个灵魂的自我批判。我从港台影视对我心灵的毒害说起,直到网络垃圾是如何扭曲了我的审美观,最后我在道德的怒咤声中顿悟了,痛定思痛我坚决将思想中的蝴蝶彻底清洗干净。
我没有敢把稿子给嫣然看,她从挨训的那天起就变本加厉地到处画蝴蝶,日记上,课本上,寝室墙上,她的蝴蝶越画越好,以至于我甚至相信这样画下去她可能成为白石画虾,悲鸿画马那样伟大的蝴蝶大师。
她一边画,我就一边偷偷擦。我担心这些蝴蝶飞到谢逊的眼里耳孔里去。她发现我一直在不懈地做着这份清道夫的差事后,看我的目光里渐渐多出了一点点鄙夷。
我把检查悄悄送到了谢逊的案头,不知道是我写的过于精彩了还是遇上时候,不多久它居然被一位书法不错的宣传干事放大了好几倍,贴到了校板报栏,成为了教化群众的武器,陪衬它的是大篇大篇劝人从善的道德真经。
嫣然愤怒地冲到我寝室,将撕得粉碎的大字报扔到我脸上。对于我这样一个一向温驯善良的男人来说,早已经具备了被扔的免疫力。我知道她接下来会指着我的鼻子说:“戴君茂,你完蛋了——”
然而我猜对了对白,没有猜对结局。
我真的完蛋了。
嫣然主动退学了,她跑到一家广告公司里做起了专门画蝴蝶的平面设计,她手臂上的蝴蝶飞到了城市大街小巷。而谢逊又开始寻找新的蝴蝶目标。他们都过的很好,只有我这个擦蝴蝶的人再找不到可擦的蝴蝶了。
对于著名的蝴蝶效应理论,有人是这样举例的:
遗失一颗铁钉,将损坏一个马镫;
损坏一个马镫,将摔倒一匹战马;
摔倒一匹战马,将牺牲一名骑士;
牺牲一名骑士,将输掉一次突袭;
输掉一次突袭,将输掉整个战争;
输掉整个战争,将覆灭一个帝国。
而对于我来说,我的一生就是从2008年夏天那只危险的蝴蝶开始变化了。嫣然退学后的两个月,我给她写了56封信,打了137个电话。当她挂断我第100个电话那天,我加入了一个网络研究自杀方式的群体。整个群体的成员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整理几乎所有能够自杀的方式,并且进行科学的分析和比较,找出最适合自己的方式来。
我们有趣地发现,现代社会最为流行的割腕自杀方式,被很多美女所热衷。平静地躺在浴缸里,静静地享受死亡慢慢逼近的气氛实为一种上选,可惜成功率很低。需要说明的技术性问题是,躺着浴缸里,是为了让身体浸泡在热水里,应付逐渐失血造成的身体寒冷。极少听说有男性割腕自杀的,也极少听说有割腕自杀成功的案例。大概选择这种方式的少女们,可能根本不想死。最具代表性的是美国流行歌手玛丽亚.凯莉和日本偶像宫泽理惠,她们皆因获救而未遂。
在数以百计的自杀方式当中,上吊成功率极高,而且技术简单,老少皆宜。千百年来人们乐此不疲地选择这种简单的方式。唯一的遗憾是,悬挂的尸体容易给目击者造成精神创伤。现代社会用上吊结束生命的代表人物,当属三毛无疑。
骤然跳下毫无痛苦的跳楼,是最高级的自杀方式之一,不仅成功率极高,而且还可以体验飞翔的*感。代表人物是张国荣先生。
其他的诸如刎颈,剖腹,卧轨,撞车,投水,触电,自焚,绝食,撞墙,饮弹,服毒等等,要么形式大于内容,要么痛苦程度太高。比如刎颈这种最悲壮的死法,为很多英雄人物所热衷,代表人物是项羽。而选择最惨烈的自焚的,通常是帝王们,诸如商纣王,明惠帝朱允炆,古巴比伦王等。
如果有一天我选择死亡方式,我想,我会选择象一只蝴蝶一样,从万丈高楼上翩翩而下。
但是,我迟迟下不了决心。并不是因为我怕死,而是我想到我的骤然离去,一定会给我年迈的母亲带来无比巨大的痛苦。于是,我继续锲而不舍地每天重复地拨打嫣然的电话,直到我拨打第137次的时候,系统提示音告诉我: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那一天,我正坐在河滩边的礁石上望着滔滔江水发呆,正值酷暑,河里有几个赤膊的孩子在玩水嬉戏。就在我将手机绝望地掷向河心时,忽然听见有孩子哭喊着大叫“救命”,河边立刻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一大批无知围观群众。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商量着各种搭救办法,却没有一个跳下水去的。我几乎没加思索就纵身跳下水,向那溺水的孩子游去。
我的水性极差。短短一百米不到的距离,我感觉自己象游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等到我一点点感到体力不支,感到恐惧爬上心头的时候,回首河岸已经离我非常遥远了。
这不是我理想的死亡方式。在所有的自杀方式中,投水窒息的瞬间是最痛苦的,肺部犹如万针穿心,死状也很惨。我在万念俱灰的一刻一把捞住了小男孩的幼嫩的胳膊。他毫无挣扎,显然已经窒息昏迷。于是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的头部托出了水面,拼命往岸边游去。
我已经没有了思维,但是记忆却比以往任何清醒的时候更清晰。儿时许多几乎湮没的记忆竟然在一瞬间如同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纷至沓来。我看见母亲为了送我念书背着我翻山越岭,她被山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偶尔会撩拨我沉睡酣眠的鼻孔,痒痒的,让我忍不住喷嚏。我看见衣衫褴褛的自己,穿着露出大脚趾头的白粉鞋庄严地在国旗下行少先队礼。我还看见老师一边捧着个破搪瓷缸子吃饭,一边把碗里不多的几根肉丝夹到我碗里。我甚至看见嫣然恋恋不舍地驻足在哈根达斯前,而我紧紧攥着口袋里几块零钱。最后,我看见死去多年的父亲远远站在天国的门口,满含泪水地对我缓缓张开双臂。
我的大脑和脏器已经陷入了完全缺氧的黑洞中。21克的灵魂如同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挣扎着一点点抽离我的躯体。我终于不可挽救地向漩涡中沉落下去。
一只蝴蝶,这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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