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昼一夜地向前,脚步一左一右地走远,地北天南,万水千山,来去之间,总让距离将父亲的容颜,折射成一个抽着旱烟的画面,在我一度破落的眼前来来回回反复旋转,想用手掩了看个真显,眨眼,虚幻,我也乘机将此当作是对父亲一种难得的思念。
父亲出生于1950年,作为民国末年曾祖季子的长子,以地地道道的农民身份,历经了包括三大改造、农业社、学大寨、生产队、文革、包产到户、改革开放在内的种种变革和运动,为老小劳尽了力,为妻儿操碎了心,如今已是共和国忠实的人民和家里尚未卸任的功臣。唯一不变的是父亲的口袋里仍旧揣着一个旱烟袋,一个鼓鼓的旱烟袋。
对于父亲与旱烟袋之间形影不离的默契,已遥远的无从说起,似乎从我可以存留记忆,旱烟袋就在父亲的口袋里,唯有关于卷烟的点点滴滴仿佛还是可以明细。那是从哥哥写就的作业本上撕下来一绺村把宽的长纸,凭着眼力,横着分三折一,将袋里的细烟均匀地散在折里,竖着用左手攥在心里,用右手在下端拧起,一圈一圈地向外转起,待两端粗细分明,一角离体突起,蘸了唾沫粘个牢实,掐了拧儿,从粗的一端点了,从细的一端吸食,烟圈四起,香气四溢,或是坐在饭后小栖,或是躺在临睡前夕。
每到春季,父亲总会选了地,踩了畦,灌了水,撒了子,搪了灰,弸了竹,蒙上化肥最里层的包装纸,压了四角,通风、弹露、除草、浇水、施肥,等到掌大时,揭开盖纸以待雨季,移入大田,末伏可收,用草绳系了,挂在墙阴,干而收藏,叶可吸食,子可复种。
当然,父亲装烟的袋子也是有过变化的。起初是一个类似于旧式丹阳输液管的包装袋,或者是一个绣花的专用布袋,柔软、厚实、耐用、容量大,可是也难免日磨月损,岁月去了,烟袋也跟着去了。后来,我小外甥的出生,作为另一辈人,父亲对其疼爱有加,也是包括迁就他喜欢吃雪糕的嗜习。雪糕的包装袋上印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卡通图片,可爱至极,冲着那份爱屋及乌的浓厚情感,也自然成了父亲旱烟袋的首选,而且至今还存着许多。
或许,我是真的不理解父亲与旱烟袋之间相依为命的阶级感情。本来我是知道父亲自幼有着艰苦朴素的良好传统,也是一次回老家,也是怕挨骂,所以只带了两条档次不高哈德门香烟给父亲,可不其然,从回家进门骂到临走出门,一来是嫌我浪费,二来是抽不惯他所说的纸烟。
只是去年,父亲因为左转子骨粉严重骨折大面积手术,我从青海辞了工作回家照料,看着父亲白色的睡衣映着双鬓上的银发斑斑,高突的颧骨安静地托着深陷的双眼,裸脚贴着炕沿,手如竹简,直撑在膝前,加着一支烟卷,仍然是烟圈四散,就突然之间,让我对父亲吸食旱烟的情感有了极大的改观,似乎不仅仅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悠闲。我也是趁机摸了一下那些细细的沫烟。
或许人不分智愚、阶级、出身、立场,可能谁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哲学。而且,就“哲”字的象形本身而言,一种出自于俗人的原始理解,应该是在树枝、绳索或者其他东西上找到一个突然让自己领悟或者感触的点,就此折去多余的部分,并总结成自己认为的经典俗语,而且经常挂在嘴边,用以衡量、鼓励、支持、警示、预测自己前程和命运的客观尺度和实际距离。
然而,每一种这样的哲学,都存在着一种积累、总结、承载的环境。对于父亲来说,吸食旱烟,也应该是承载和运行自己哲学的环境,也因此,父亲与旱烟袋有着不可割舍的特殊情感。
一口旱烟,一种四散;一个烟圈,一种悠然;一堆烈焰,一种遗憾;一抔残灰,一种取舍;一个烟蒂,一种完美;六十岁的经验,六十岁的极点;六十岁的卓见,六十岁的所愿;人活着可能本就是一往无前,父亲却在这时依偎着炕沿,抽起自己袋里的旱烟,给我一种言语之外的无畏与坦然,
人生天地之间,匆匆百年,每如在棋盘上行車一般,回归于万水千山之间,我需要父亲抽着旱烟给我的那种超然,也就此改掉了独居一室的习惯,栖息在老家的每个夜晚,都是躺在父亲身边,看父亲在灯下,侧着身子一次一次地卷抽着那个花花绿绿的袋子里揉碎的细烟,尽管父亲是个受伤的病人,我还是像靠着大山那样的理得心安,任凭那些存心不良的夜鸟撕心裂肺的叫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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