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幸游览夏威夷，印象最深的不是那里旖旎的风光，而是珍珠港纪念馆里那面写满阵亡烈士名字的墙。对一个陌生人来说，那数千个名字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一串串字码，可对历史来说，那却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而对亲人来说，当然就更特别了，一定会在那片密密麻麻里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并瞩目几分钟，才算真的来了一趟。

前几日看911周年纪念会，当一个个名字不断从总统的嘴里传出来，在冗长无聊的同时，总使人有一阵阵心酸的感觉。相信站在现场的人感觉会更强烈，尤其是听到自己熟悉或自己亲人名字的时候。也许随着这一声短促的呼唤，几年前那个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人，就会刹那在宇宙那端再活过来，和你站在一起。

坦率的说，不管是珍珠港的烈士，还是911的亡灵，他们很多人在最后并没太多的英雄事迹，生前也多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死后也就该变成默默无闻的游魂野鬼，顶多也就是变成某页历史记录里的一串数字，不会留下任何具体的名字，不会留下一点特定的印象。别说旁人，就是家人，很快也就忘记了。然后化悲痛为力量，开始新的生活了。然而，在这面永久存在并珍贵保存的墙上，在这每年一次冗长的宣读声里，他们却获得了永恒。

一般来说，伟人千古，小民无名。可参观秦皇陵，你一定不是为看秦皇尸骨，尽管他曾那么伟大和残暴。而是要看一排排兵马俑，看兵俑身上刻的工匠名字。每一个兵马俑，每一个匠人，他们活着都一样无名，可他们却名垂青史了。尽管这不是他们的本意，而很可能只是为上级的检查和自己的口粮。

这些都是久远的历史了。就刚刚过去的岁月里，不管是灾难还是胜利，我们好像都一样倾向于遗忘。

唐山地震瓦砾下的24万人，已经消亡了。除了每年的那天晚上十字路口一堆堆的灰烬外，他们早就不存在了。就是在三十年纪念的时候，好像有人想起了他们，要造数座高大的名字碑。然而目的不是为让人记住他们，而是要借他们的名字，赚取供人间流通的货币。

四川豆腐渣下的数千学童们，已经消亡了。尽管尸骨未寒，坟头还新。可新建的校舍里，不会有一方空间留下他们曾经有过的笑颜，不会有一个角落展示他们曾用过的书包和文具。甚至不会有一个石片，一张纸头，留下唯一属于他们的三个或两个汉字的名字。

压在山西襄汾泥浆下的老乡们，已经消亡了。其中有些尸骨至今还不知道身份，其中还有那么多望眼欲穿的亲人盼着亲人回家。几年过去，这数百名亡灵就剩下一个集合了的数字。他们留在世上的，除了亲人刻骨的悲痛和以血缘关系产生的称呼外，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是270这个毫无意义的数字中的一个，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51个盼着中秋团圆的民工瞬间落入谷底，不知道他们的灵魂是随着车体跌入了地狱，还是乘着一缕青烟升上了天堂。对社会来说，他们是微不足道的民工，不值得大动干戈，开什么追悼会，建什么纪念碑。即使他们对自己的每个家庭是无比的重要，他们自己也已经永远的不在了。

就是那些终于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重见天日的山西矿工们，终于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他们的名字。但愿他们这么做有自己的的道理，如同孙猴子抹掉了阎王爷账簿上的名字一样，也许他们的名字只要亲人记得就够了，这样也可以保佑他们在接下来的地狱生活里获得长久的平安。……

《集结号》里的47个烈士是幸运的，他们终于在躺在地下无名十年以后恢复了曾经的名字。然而更多的烈士一定没他们幸运。看着那片光秃秃的无名烈士墓，你是否也会发一声那个疯子老兵的悲叹：他们生下来父母都给起名了，怎么现在死了就都没名了呢？有谁能回答老兵的疑问呢？

……

我们已经习惯了领导的重要批示，习惯了圆满的善后处理。习惯了加强、重视、支持、坚决，习惯了不惜一切代价、最小程度、最佳效果、相关单位，习惯了圆满解决、情绪稳定、严肃追究，可每当听到这些词汇，总觉得像是在巨大的桂林溶洞里，铿锵到只有空洞的回音。

当唐山遇难人员纪念碑的投资者在数着用24万个名字而获得的钞票时，不知道是否也获得了与其他生意同样的投资回报的快感？当恢复重建的四川校园在设计的时候，是否能保留一方角落，让后人记住这里曾发生的灾难？当孟学农离开山西的时候，是否该穿上一件写满270个名字的衬衫？在51个民工送命的路口，是否能树一面刻着51个名字的警示碑，告诫跟进的司机谨慎驾驶？在恢复开张的新三鹿门口，是否能镶嵌三个死了的小生命的笑脸，珍藏一把从幼儿身体里挖出来的结石？

名字是重要的！名字本身就力量！每个活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当提到这个名字，就如同父母看到了自己的宝贝，子女找到了靠山，爱人有了的依托，那么是将军眼里的炮灰，老板眼里的员工，流水线上的工具，或者警察眼里的嫌犯，他们也都有一个具体的名字。而一旦生命结束，除了极个别的伟人，恐怕就剩下一个数字了。

记得姜昆相声里有这样一段话：一青工游园不慎落入虎口，望广大游客注意安全。该青工还算幸运，让人因这件事而记住了这个人，尽管没有名字。生命一定会消亡，然而名字却会永存。只要想起那个名字，就会记起那个生命。只要没忘记这个名字，那么这个生命也就在永存。不管他是伟人还是小民，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蛋。多么希望所有消失了的生命都在人们心中留下一个永恒的名字，因为他们都一样尊贵！

《读者》有篇文章，说日本一个路口的电杆上总有几束鲜花，因为这个路口曾发生一次交通事故，让一个女孩结束了生命。所以多少年过去，总有路人在这个电杆上不断更换鲜花，以此来纪念这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感慨的同时，作者还希望中国人也该这样做。

现实的想，这个可能很不现实。13亿人的国家每天都有生生死死，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处处都有亡灵冤魂。如果每人占据一个地方的话，这国家不是要遍布鲜花了？那时候看着这些鲜花，就不再是赞美，而要变成恐怖了。

于木鱼宅

2010-7-1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