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一看，七岁的妹妹也上小学一年级了；父亲仍然咳咳孔孔地倦着身子花篾条；大娘已满六十岁，身体也很差，一身都是病，三天没有两天出工的；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弟弟保去父亲就给我约法三章：“从下月开始你的生活费靠你自己挣，我把篾条给你花好，你一耍星期就回来编箩篼，编来卖了除去竹子本钱就是你的生活费。你也知道家里的境况，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没有商量的余地，家长的压力非常大，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以往在家里编箩篼我就是主力军，恰好篾条是现成的，当晚我就试了一试，从起底子开始到整个工序结束，编一挑箩篼也超不过十个小时，除了本钱外能得到两元钱，当然这包括父亲花篾条的劳动在内。一个月回来两次，可以挣四元钱，如果再申请到两三元钱的助学金，七八元钱基本够一月的伙食费。那时是转基本口粮去的，米是一角三分八一斤，每月转二十二斤半，又有三元钱的零花钱。回到学校后，我向杨老师如实反映了家里经济困难的情况，写了每月三元的助学金申请书，结果批下来二元五。琼华写的三元五批下来就是三元五，可能因我家是中农她家是贫农的缘故吧。雇农孤儿伍忠军的最多，是五元。我班除了张家两弟兄因家庭成份是地主没享受到助学金外，其他同学都有，只是多少不同而已。

初中一年级开设的课目也不太多，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植物，此外音体劳而已。这些功课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还有那么多的自习时间，即使碰到一两个难题也不在话下。我最感兴趣的是数学中的解方程，它比小学的用已知找未知好玩多了，非常启迪人的逻辑推理思维活动，在前半学期我往往预习到老师要求的前面去了。教我们语文的是六八一的班主任曹云祥曹老师，他把他本班一个李姓女同学的一篇有点小资情调的作文，作为示范标准在我们四个班反复讲评。我和我班的陈方春（也是我们公社泉水村的）听后就比嘴巴，很有些不服气。陈方春反应要大些，在课堂公开提出了文章的立意和段落结构的质疑，曹老师就用美学理论把我们打蒙了。不过没隔几天，他就把陈方春的一篇文章拿来与前一篇一并讲评，说是具有另一种风格，一篇婉约，一篇雄健。我们就在下面窃笑，曹老师就点名叫我站起来说说这两篇文章在风格上有什么不同。我说：“一篇是男人风格，一篇是女人风格。”全班人一听就哄堂大笑起来，曹老师用手势压了好几下才把笑声压下去，他微笑着说：“住下。回答虽然好笑，还算通俗生动，抓着了不同的特点。”这也成为后来写曹云祥大字报的材料之一了。此外杨玉辉教植物，杨维坤教音乐，都是一流高手，都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转眼过了半期考试，考试成绩平均在八十分以上的张榜表扬，我班有十二个同学榜上有名，其中就有我，我们府河的十一个同学在榜的就有五个。那天正好是星期六，下午放归宿假，我吃完饭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因为要回去完成一挑箩筐的任务。在这之前，我已按这种方式挣了好几元钱的生活费了。现在天气渐短，离家三十多里路，中间还要过两道河，不抓紧我下半个月的生活费就没有作落。我赶拢屋一看，傻了！父亲患重感冒病得几天卧床不起，不但没有现成的篾条，连竹子都没有。我急忙心中筹划了一下，立马到竹林里砍了几根竹子回来，现花篾条现编，通宵达旦的干。编好就用火烤，烤干后再用莰片将它莰紧，然后再锁箩篼口口再插篾翘。直到星期天的下午三点过，才全面完成。但家里没有现钱，我就把箩篼拿到黄龙溪供销社去打等级。还好，供销社星期天也在营业，给我打了个中等，四元一角钱。我从黄龙溪回到家时已经快五点钟了。因为要过两道河，且一道就在彭山城边，当天要赶到学校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决定第二天天不见亮就赶路，最多缺一节早自习课，于是我按约定给了父亲两元钱的竹子本钱，踏踏实实的睡了一觉，第二天天刚亮时，我已到了十五里外的王家沱过了头渡，我赶到学校时同学们刚下早自习，我还赶上了吃早饭。后来我之所以走路走得快，行走如风，就是经常这样走路赶时间锻炼出来的。

渐渐的我和班上的同学们搞熟了。我们本大队的陈长发和原本班的夏仕庭彭永水就不用说了，原小学一班的毛先忠余正江胡学文（还有三个在青龙读）原先就比较熟悉，泉水村的三个陈方春许仕兴冯大柱比我稍大一点，平时很健谈也很活跃，成绩也比较好，且经常一路回家，加上我也不是少言寡语的人，自然很快就打拢一堆了。此外，公义的舒登举、黄现春、陈炳亮张子良、曾洪智、陈怀文、王明金、舒继平等十几个同学，都是我的朋友。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和我合得来。记得就在第一学期的冬天，我打摆子，寒冷发烧很厉害，起不了床，同学们帮我打饭，帮我端水，帮我洗脸，帮我传递作业。一到下课，问候的人络绎不绝，陈方春还给我称了二两白糖，许仕兴背我去看病。我在病中得到了同学们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深切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我虽然病了一场，但在大家的关心帮助下，第一期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仍然都在八十分以上。

寒假期间，我在家里狠编箩篼。不编不行，不光是挣我的学费生活费的问题，因为生产队年底一决算，我家倒找一百四十多元。之前因为爸有病弟在读书，编箩篼呈淹淹一息之势。我爸在自留地育了一厢烟苗，想等开春卖了后填补一部分。我觉得光靠这也不是办法，谁知道那时是什么行市？于是我就动员弟弟，连妹妹也动员起来了：要读书，编箩篼。妹妹小还不会，就挽黄篾，逮虱子（清除箩篼篾头），扫地，反正尽其所能。父亲就专职花篾条，母亲和大娘收工回来就专职煮饭和设贴家务，全家围绕编箩篼这个中心而奋斗，连春节都没耍过一天，人户也没去走过，我和弟弟有时晚上编到鸡叫。这样二十多天下来到开学，我们编了三十一担箩筐，挣了六七十元钱，把倒找的零头给了生产队，剩下的就是我们三姊妹读书的钱。父亲本来想把另一半楼板锯来给我交学费的，见我这样一整，不但没锯楼板，还把家里挺松了许多，认为我长了见识，有主见有出息了，就咬牙狠命地说：“只要我还有口气在悠，你们就尽管去读书！生产队的帐挂起就让它挂起，二天你们读了书回来慢慢的还。”于是我们三姊妹又回到了课堂。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同学们纷纷到图书室借课外书籍看，看了后还摆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尤其是黄现春经常把书中的笑人龙门阵摆出来大家共享。我也耐不住寂寞，也去办了一张借书证。我校的图书管理员叫张云山，五六十岁了，是个很有学识很有资历的知识分子，据说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校官，只因历史上有些问题没说清楚，才叫他只管管图书喂喂吐绶鸡。我因为在李仲全李老师手里只看过四大名著的水浒和西游，就问张云山有没有《红楼梦》和《三国演义》？他迟疑了片刻说：“三国倒有，红楼不在。”我就借了本三国，那书是竖行繁体，我一下课哪儿都不去，天天读三国。

有天晚上我正看到诸葛亮借东风火烧赤壁时，突然城里的救火警报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我们出来一看，城西映红了半边天，于是争先恐后拿起脸盆就朝西城外跑。我一路跑一路在想，这诸葛亮的火怎么就烧到这里来了？跑拢一看，原是农场遭火灾，离我校二里地。我们跑拢时虽有很多人在打火，但大火还在直往天上冲。人们在两边是秧田的窄路上排队传递盆盆水去灭火，拥挤不堪，却杯水车薪。我们一大群学生就跳进了就近的秧田，各自为阵连水带泥地刮起来直扑火团，既是全面进剿又有纵深突破。在我们混乱而猛力的攻击下，火势渐渐弱了下来。随后救火车的长管子牵了过来，大火才最终熄灭。我们在秧田里抢水的人，个个一身是泥是水，腿上，胳膊上，脸上，到处都是秧叶划的血痕，回去后睡在被窝里火辣辣的痛。

一天下午我去还书时，见只有张云山一个人，就又问张老师有没有《红楼梦》。他没正面回答我，只问我：“你看曹操刘备孙权这三人，哪个是真英雄？我依他说的次序随口答道：“都英雄。谁呢？曹操呗。”他看了我一眼，又迟疑了一下，才从书架脚下把一个装废纸的纸箱拖出来，从废纸中掏出本《红楼梦》给我：“要看就认真看，不要说在这里借的就行了。”我如获至宝，说句“好，我知道。”把书揣在衣襟里就出去了。

接下来，那个如痴如狂的劲就不摆了，下课在看，上课也在偷偷看，上自习课基本上是自习的《红楼梦》，睡午眠在看，自由活动时更在看。就是放归宿假回家，也带在身上，过渡时坐在船上都在看。那里面的人儿太美丽太漂亮了，那里面的故事太精彩了，那里面的爱情太感人了，尤其是黛玉和宝玉二人的爱情绵绵缠缠，牵肠挂肚，凄凄婉婉，欲罢不能，让人看了魂牵梦绕，心动神移，悲伤垂泪。看着看着我也成了书中人了，夜里还梦见过在大观园同金陵十二钗玩耍。看神了，人简直陷进去了！正值数学在学三角几何，我已经被《红楼梦》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搞得五迷三道，又被数学的点线面角搞得云里雾里的，似是而非。结果半期考试我的数学吃了五十七分！

记得自读书到现在，我最差的成绩也没下过八十分的。这次数学连格都没及，这真是我的奇耻大辱！羞得我饭都吃不下，见了人就躲。杨老师当然就来找我谈话了，问我啥子原因数学成绩下降得那么厉害。我当然知道是啥原因了，扯谎说家里的事情烦，影响了学习。不过我也向她保证，我会排除一切干扰认真学习，期末我一定把数学考在八十分以上。之后我痛定思痛，家里那么艰难的让我来读书，我这样做究竟对得起谁？是对得起年老多病的父亲还是对得起一生辛劳默默无闻的母亲？还是对得起那仓楼的楠木楼板！我果断地把《红楼梦》悄悄地还给了张老师，日以继夜地狠攻数学，把我看《红楼梦》的劲头都用在了数学上。心想凭我的智商加勤快发狠，弥补点掉后的知识应该是没问题的。谁知老天不给我证明自己的机会，还没到期末，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暴发了，于是期末考试泡汤，数学不及格就永远地钉在我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