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几年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妹妹越来越懂事了，父母却越来越老了。年幼的妹妹忽然很认真地问我，哥，我不想读书了，读书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我拿了满分的时候，老师们就表扬我是个好孩子，为什么我考不及格的时候，他们却总是叹息个不停，有时候我真的不想理他们，他们真的好讨厌。

我这个妹妹虽然还年幼，可是总能问出一些深刻的问题，有时候我会好好地和她分析一些道理，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便总是摸着她的小脑瓜子，不得不又对她说一些老掉牙的话，因为你还小，所以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我总是不忍心把自己当成一个长辈来回答妹妹的话，所以妹妹现在只有在我这个哥哥面前才无所不谈，才显出一个少女的天真和无邪的一面。我想我们已经不仅是兄妹，更多的是因为我们已经成为了好朋友。随着岁月逐渐流逝，妹妹的话越来越少，现在读高中了，再难有多余的时间陪父母，这时候，父母才不断给我打电话，说我鬼点子多，得替他们想想办法，让丫头别老是一个人闷着。这时候，父母才开始想起要好好的和妹妹多沟通，多谈心。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年轻的往事。那时候，我是个很调皮的孩子，即使到了十六岁，我也总是要比身边的一些人要爱玩爱闹得多。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可是最终我却没有踏入那所高中的大门，而是背着行李包，走进了去南方的火车站的大门。我记得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的心情，真的仿佛掉进了蜜罐里，我兴高采烈地又蹦又跳地回到家，并且把这个兴奋的消息第一个给父母分享。

那天的天气很晴朗，初夏的气温很高，黄昏下的落日在这个村庄中显得格外祥和。正在吃饭的父亲看过录取通知书后，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僵硬了下来，良久之后，他拖着劳累的身子，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不久开学的日期到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因为父亲没有筹到学费，只能去学校说好话，希望能够先赊帐一段日子。尽管父亲求爷爷告奶奶，可是最终还是被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以一句“我们也实在没办法”给请出了门外……

虽然我挣到了钱之后，也曾去一些技术学校里进修过一些时日，可是我终究还是忘不了少年时的种种往事，多年过后，有些往事依旧会历历在目。十六岁，我含着恨离家出走，一个人悄然来到深圳，联系到一个在深圳做小生意的表姐。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了我成长的生活。寂寞，孤独，眼泪，这些东西从未离开过这个逐渐从懵懂中清醒过来的少年。曾经，我恨我的生活，我恨我的父母，但我更恨那所学校。多年后，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我的笑容不再，我的妹妹长大了，我也真正地长大了，成熟老练起来。所以我也经常和妹妹说起一些原本该大人才能懂得的道理和人生经历，但我从未和妹妹说起过我为什么只是个初中生的这段往事，妹妹竟然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妹妹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

当时光在一个人的人生当中形成了一道高不可攀的阶梯的时候，当生活中缺少欢声笑语的时候，当一大把青春被我们如钱币一样的挥霍掉的时候，最终懂得，一些人会轻易就从这道阶梯中跌倒，但无数的人却在不断的前行。

孤单是什么呢？孤单是手机里的电话号码越来越多，每天接的电话越来越少，每天发的短信越来越少。孤单是走在街上，却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嘴角轻扬，却不知该笑什么。孤单就像是一场巨大的冰雹压碎果园里的杏花，是瞬间失去。也许孤单只是一个词语，一种情绪，孤单是我人生当中所有“的”字前面的形容词，是在生活中活生生存在着的一种情绪。

当你突然看到一片曾经在梦里反复出现的葵花花田，你兴奋地拍照大声地呐喊，可是过后却不知道要把拍好的照片传给手机里的谁，那一瞬间你突然明白，一路走到现在，没有人站在你身边，陪你看风景。在那么浓烈的情绪里，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自我膨胀的，早已了然。

一个人的孤单那么多，欢愉那么少，难道这只是一个人他对生活的态度问题么？

二、

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静静地听着任贤齐的一些老歌，二手空调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外面惨烈的阳光和喧嚣都被关在窗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睡着，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忽然被一个电话吵醒，随手接起电话，空洞的思维还没有得到准备，就被电话那边嘈杂的声音弄的烦躁起来，半响才听清楚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听到过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上海的一位多年前的朋友来到深圳，而我竟然忘记了他今天下午要过来的这回事。

拖着异常疲惫的身体，去卫生间里清醒了一下，这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母亲的电话，问我能不能耽搁一些时间，回去一趟。

我知道是因为妹妹的事情，这几天几乎每天父母都打电话过来，说妹妹在学校找了个男朋友，说我二十五岁才谈恋爱，多么多么的懂事，而妹妹却在高二这么紧张的关头就找男朋友，那不是耽误了学业了吗，于是又开始诵经念佛，没完没了起来。

想了想，觉得也该回去看一下，28岁的我，对这个家，也有义务和责任去体谅和关心，于是想了想，就答应了下来。

过夜生活的人最恨的是什么，我想谁都知道，最恨的就是白天有人敲门。谁都知道，下午三点钟之前，这些人必定是还在睡着觉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对于一个已经辞去工作，在夜间做小买卖的人，我的生活无比简单，也无比痛苦，这是我很多亲人和朋友都不能够了解的。有人过夜生活，就有人在夜间做买卖。摆小摊的，卖冰沙的，炒河粉的，搞烧烤的，什么都有。

所以我这个朋友提前到来，这让我心里极度不满。这倒不是说我是在针对某个人，而是纯粹一个过夜生活的人的习性像是忽然被人扰乱，内心会感到一股不满和烦躁。

可是在见到我这个朋友之后，我忽然觉得竟然变的高兴起来。原因是，他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的存在。人生最难得的，莫过于分开多年的朋友再次见面，不仅没有丝毫隔阂，反而比当年更要显得随意。虽然如此简单，但这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

可是看到我这个朋友，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同样阳光，帅气，可爱的朋友。他们都是同类人，都是浑身都充满了朝气，满嘴里都是玩笑，可是内心都是同样寂寞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朋友是一个刚刚被公司解雇的白领，正在和我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往自己喉咙里灌着酒，一边诉说着这么多年的辛酸和不容易。最后才说到他被解雇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一个女人，因为眼前的朋友人长的帅气，本科生，在工作上很有能力，让他公司老总的千金看上了。但他却不可能答应她，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完满的家庭，四岁的女儿已经在上幼儿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老总千金才终于放手，而眼前的朋友在公司却无法再工作，只得投了辞职信。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疯狂和荒谬，人在屋檐下，只能低下头。我另外一个朋友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最终走上了监狱的道路。那个朋友从小就有一个破裂的家庭，自小父亲离开，母亲终日靠赌博度过，也懒得理他。于是他十五岁那年，只得离家出走，一个人浪荡江湖。他吃了很多苦，被人当做苦力，遭受非人的待遇不说，最终还因为他的反抗被打成残废扔在街头。也正是这个原因，使他最终走上了偷窃的道路。我曾初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瘸了半条腿，但头发梳得很光滑，一身假名牌穿在身上，也是一个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好模子。

可是我至今也无法忘记一年前的那个冷雨夜，他偷窃了住在隔壁小区里的张镇长的钱和首饰，被三四个流氓痞子往死里打，然后被像死狗一样扔在脏水沟里的样子，最后警车来了，他被拖走，在被拖进警车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头转了过来，嘴角上扬，看着远处路灯下的我的那个烧烤摊子，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容。他也许永远也想不到，我就躲在脏水沟旁边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我没有机会上去拖起他，警车就来了，我捏紧拳头，只能隐忍退缩。

一个我知道他的出身背景，他的生活遭遇和不幸的和我一样二十多岁的青年，就这么被拖走。

我忽然觉得，从我十六岁开始离家出走开始，到现在已经足足有十年的岁月。我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列伟的大事，连回家想盖一栋四合院的钱也还没有挣够。这十年来，我甚至连开心的笑一次都没有，可是看到这个偷窃的朋友被拖走的时候，我仰面而笑，那是我唯一一次开心的大笑。只不过眼中的泪光被黑暗湮没掉，没有任何人看到。

我想他也许是真的累了，所以他才会在遍体鳞伤的时候还笑得出。我也许也早已感到累了，我笑，也许正因为我看到了他也累了，这就仿佛是两个真心相交的朋友，就是这一次简单的回眸，却胜过千言万语。

一个人他若是累了，他难道不该是痛苦的去喝酒，或者一个人躲起来嘶声流涕么？一个人他若是真的累了，他为什么不去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为什么还会发笑，难道他成了疯子？

他笑，只因为他的人虽然每天都还会来我的摊子上来吃几串烧烤，喝几瓶啤酒，但他的心已经死去。

一个人没有真正面临过那种被社会所抛弃的痛苦，他的心又怎么会死去呢？

这个世界总是有太多的是非曲直，太多的不公道，有很多人在经历过这些风风雨雨之后，就拼命想退出这场人与命运的游戏。而这其中，有更多的人都选择了“死”。因为有时候，“死”的确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三、

有时候，和朋友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干杯，的确是一件痛快的事。

两年前，我交了个女朋友，她劝我戒酒，于是我开始戒酒。

并不是说我是一个“惧内”的人，因为“酒多必然伤身”，所以酒也如烟一样，能少饮就尽量浅酌。之前我有很多酒桌上的朋友，他们当中一部分人是滴酒不沾的。那时候朋友们还常常喜欢让我参加他们的饭局，他们虽不饮酒，可是却都喜欢我在里面玩闹。可笑的是，现在我不喝酒了，有一天，我的两个滴酒不沾的朋友有一个酒局，他们说要不要我去参加。朋友说，我看还是算了，毅然那小子现在连酒也不喝了，叫他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听到这样的话，你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

这个世界也许正是因为有太多的苦笑，才会有了疼痛，虽然有很多事情大多已被淡忘，但偶尔回想起来，依然会感到悲伤难过。一个人若可以不为更好的生活而生活，而是回家务农，一辈子远离喧嚣，那么我想这个人的人生必定要好受一些。可是正是因为人要往高处走，所以人们才只得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肮脏的环境里。

终于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并且告诉女友一定要每天快乐，记得吃饭啊等等，诵经念佛过后我才最终决定买了回湖南的火车票。

和女友互道珍重，让她不用来送我。我一生中最憎恨的就是离别。火车开走了，又是十年前熟悉的一幕来临，望着窗外这座飞速倒退的熟悉的城市，心里忽然很莫名，很忧伤！

车到半路，收到妹妹的几条彩信，上面是她和一个很年轻很朝气的男孩子的大头照，几张照片都在换着不同的笑脸，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当年教导的那个不懂事，只知道发牢*的小妹，真的长大了。妹妹在彩信下面写着，哥，你一定要像我们一样开心的活着。

我笑了笑，给她回了一条短信，我说，这么明目张胆的，你就不怕我责骂你吗？

妹妹回答，不怕，因为哥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我永远知道！

看着这条短信，我望着窗外遥遥稀疏的几点星辰，陷入沉思。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我一直在思考着这句话。也许在我的家人的心目中，我渐渐地成为了一座山，我如夜空中的一颗茫茫的星火，在父母劳累的时候给他们寄营养品和给予无限安慰，在妹妹学习上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给她一些精神济粮。这本是一个做儿子和做兄长应该做的事，可是谁又曾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帮助我，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一生已经无法完成我的理想，我是一个失败的人，我竟会是妹妹心里的那个最好么？

一天一夜之后，正好是星期天。带着无限感思回到了家乡，白天我的精神依然会习惯性的不好，我回来的消息并没有告诉家里人。出了火车站我就直接去了妹妹就读的学校，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五十分左右。

我在学校对面偏左的一家冷饮店里坐下，我知道今天放学后，这里的学子可以自由出入，因为今天是星期天。

不久他们下课放学，人群中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面无表情地走着，有的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的却在窃窃私语，又不时的发出一阵笑声。

这时候我的目光被一个个头在一米七左右，身材偏瘦的少年吸引住了。他的穿着看起来有些陈旧，但很干净，他静静地站在离校门口有四五米的地方，脸不红心不跳的面对着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学子的目光。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学子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跑了出来。男孩一看那女孩子出来了，他僵硬的脸上立刻布满了笑容，彼此拉着手，向前面走去。

我心里暗自琢磨，猜想着这个男孩难道就是妹妹的男朋友？他难道不是和妹妹一个学校的吗？带着疑问，我走出了冷饮店，拦着他们，我冷然问那男孩，你就是她的男朋友？

妹妹和男孩一同停下来，面色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显然觉得非常意外。只是不同的是，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妹妹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笑，而男孩却将妹妹拉在身后，自己却向前挪了一步，冷冷的说，你是谁？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要你管！

看着他的表情，我忽然笑了起来。可是我的笑却让男孩误以为是小看了他，他怒吼着，你笑什么笑？

我听了这话，眉毛立刻一紧，如果男孩是个小痞子，我确定我会毫不犹豫的修理他。可是这个时候，妹妹也好象看出了我的神情已有些怒意，连忙叫我了我一声，哥。

她拉着男孩的手，一齐说了两遍，他是我哥哥，他是我的哥哥。说着他毫不犹豫的甩开了男孩的手，我忽然觉得妹妹的脾气特别像年轻时的我。

妹妹跑过来，毫不顾忌这是在街道上面，跳在我身上来，一把将我抱紧。

那一刻，我忽然很感动，我抬头看着老天，我想，我的确也许真的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吧。那一刻，我几乎很想走过去，狠狠地冲着那男孩子的肚子就是两拳，因为他那吃惊但僵硬的表情真的太讨厌了。

5分钟过后，我拉着妹妹的手，将包挎在单肩上，正想带妹妹去消费。男孩忽然鼓起勇气跑到我们前面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本来以为他又要做什么鬼点子，谁知道他居然也叫我哥，然后他拿出一张大约是上厕所剩下的纸，又在身上摸出了一支笔，脸有些红也有些尴尬的对我说，哥，您就是小妹的哥哥，那个著名的小说家李毅然吗？您是我的偶像，我太喜欢您的那本《浪子不回头》了，你能不能，给，给我签个名？

我一愣，顿时感觉有些印象，五年前，我以日记的形式自费发表了五百册的小说《浪子不回头》，其中赠送给出版社250本，免费送给我的一些食客们100本，剩下的也送的送，最后把没有送完的丢在家里，这时候怎么又搞出这一出了？我转过脸看着妹妹，却看见她的一个大鬼脸。

我叫上他们，又坐进了那家冷饮店，问了他们很多问题，对于他们的彼此的生活，我几句话就问过，我把问题更多的问在学习上。原来这个男孩是就在同样是郊区的不远的一所中专学校的学生，而他没有读到高中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高中不肯拖欠学费，不赊帐，而中专则可以先叫个老师担保先拖欠一段时间。就是这个原因，这个男孩才只能去读中专。

知道这个事后，我心理直冷笑，我冷笑那些自认为高尚的重点学校们，我冷笑，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开始同情起这个男孩子来。我最后告诉他，让他在暑假的时候和妹妹一起去我家里坐坐。男孩听我这么说，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后来我走了，我一个人走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只是在我看着男孩和妹妹离开的背影，还有她们身上散发的活泼的气息，我忽然想到了该如何和父母交差，不知道父母听到后会有何感想。妹妹是一个好妹妹，男孩应该也是一个好男孩。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也许人生就是一路从这样走过来的，你给他一个机会，抓不抓得住，就要靠他自己。我站在街道的边缘，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嘴角叼上一只烟，无奈的摇了摇头。

人们总是有他们自己选择的权利，但人们却没有左右选择的权利，因为你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已经被上天安排好了的。想想这么多年，我除了觉得失败，觉得颓废和麻木，我还学会了什么？在疼痛的年华里，我们偶尔学着年轻时候笑的模样笑一笑，也许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借酒销愁。

最后看了看他们消失的街头，我转过身，终于笑了笑。这一路走来，看过太多悲欢离合，大多都是悲剧结局。其实风来云散，走走唱唱，不难明白，一生当中，除了风与云，谁能真正地与你一路前行？

一切因果源自于心，一生该经历多少坎坷，该笑的，该愁的，谁能说得那么清楚，那么明了……

凋落人间的情愫，也曾独自飘荡，风雨萧条的时候，烛光微弱，眼中亦是花朵凄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