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那小子不出半小时就会跳下去，他的大脑袋将率先着地，象一只愤愤掷下去的西瓜，砸向百丈深的崖底，红的绿的一大片姹紫嫣红。

我注意他已经很久了。以我多年的小贩经验看来，这个家伙不是个写诗歌的，就一定是来寻死的。他完全不象那些香客，装出一脸的虔诚，一进山门就诚惶诚恐两腿发软，见神就拜。也不象那些看什么都稀奇的游客，走到哪都摆个架式出来等着人拍照留念。他完全是魂不守舍，两眼直钩钩地盯着守身崖爬上去的。

走到庙门口时，他停下来想了想，把口袋里所有的钱连同钱包都塞进了功德箱。甚至小和尚叫他签个名，他也没有听见，就径直穿过大殿，一步步登上了守身崖。

当时，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注意这个装扮毫不起眼的小子，还有一些急煎煎抢拍照的人们把他直往后扒拉，以至于他连找个宽敞点的地方去死的机会都没有。

守身崖六尺三的小地方被幸福的人们轮流占用着，闪光灯“喀嚓”个不停。小伙子只好耐心排队去死，他相信自己的不幸，并不是因为这些人幸福着所造成的。也许他感情受挫，女友被无耻富商夺去。也许他学业无成，论文被不良导师窃有。——反正不论是那种也许，与社会是无关的。

好不容易轮到他上场了，他正准备做展翅欲飞状，却被飞上来一群女孩挡住了，在他身旁摆出各种甜蜜姿态。

“让让，拜托让让——，说你呢，那个不照相的。”充当摄影师的男人指指他。于是，他只好退下去。

女孩们“喀嚓”个没完没了，一会儿又换成一对对男女合影，一会又叫停补妆。小伙子几次准备上前说几句，却没有人搭理他。最后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终于拦住了镜头大吼：

“要拍就拍我吧，谁拍谁登今天的新闻头条——”

女孩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小伙子回头解释说：“我真的不是开玩笑，你相信我。就算你行行好，放条生路让我去死总可以吧？”

摄影师一听觉得话不对，上来拍拍他肩膀：“喂——，听口气还是道上的吧？吓唬谁呢你？别以为这世界就你一个人够狠，我劝你还是从哪钻出来的还缩回哪个裤裆去，别在外面瞎晃现眼。”

“你骂谁？”小伙子把手一挥，啪地格开他手臂，不曾想一下将照相机打落在地。这一下，四周的人哗就围拢过来了。几个蹲在不远处抽烟的男人跳过来，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塌鼻子男人首当其冲揪住小伙子衣领不放。

小伙子急红了眼，一步步退着说：“你们别乱来，我可是不要命的。”

塌鼻子乐了，回头对其他人说：“嘿嘿，弟兄们听见没有，这有个不要命的主。比我还不要脸。”惹来一片轰笑。

人群里也有好心人，劝道：“既然打坏人家的东西，赔点钱算了，年轻人别伤了和气。”立即得到许多人的赞同。

小伙子一摸自己腰包，顿时更显得手足无措。“我，我没钱——”

塌鼻子从塌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这年头没钱你还敢充大爷，欠揍吧你？乖乖给老子打电话回家，叫你家人送钱来，不然今天你就别想走着回去了。”说完把手机递过来。

小伙子毫不犹豫接过手机飞快地拨了个号码：“你好，110报警中心吗？这里有人敲诈勒索……”

塌鼻子怒不可竭地指指他说；“你小子有种，连老子也敢耍！我就看你有多本事，你以为110来了就没事了是吧？——我今天就奉陪到底。”

果不其然，不到5分钟警车就“哇呜哇呜”赶来了，下来三个警察，一边往人群里挤一边拉长脖子问：“谁报警，谁报警？”

小伙子赶忙踮起脚举手喊：“我报警——”照相的女孩们也喊：“我们报警！”于是，三个警察分头问话。

女孩说：“这人好奇怪，我们照相照的好好的，他跑来捣乱。”

充当摄影师的男人捧着破相机说：“我说他一句，他就把我相机砸坏——您看看，这个可是索尼小钢炮啊。”

塌鼻子男人挨个警察递烟点火：“其实也就这么点屁大事情，辛苦你们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啊，——人民警察真不容易。”

警察问小伙子：“是这么一回事吗？”

小伙子支吾着说：“事情是这样，可是……”

其中年纪大点的警察显然经验丰富些，果断把手一挥：“没什么可是了，你们是愿意自己协商解决呢，还是跟我回所里走一趟？”

大家都表示可以协商解决，老警察于是问小伙子：“你的意思呢，愿意赔偿损失吗？”

小伙子羞涩地摸摸口袋：“可是，我真的没钱了。——家乡正发大水，连家具都冲没了，而我不争气……”

老警察说：“这样就比较难办了，还是和我们走一趟吧。先和你家人取得联系再说。”

小伙子慌忙摆手说：“不不不，我愿意赔偿！”

老警察笑着拍拍他。“好了，做错了事情要敢于承当嘛。这样吧——”老警察又转过头对所有人说，“小伙子经济也不宽裕，就适当赔偿一部分算了。谁也不许再闹事，听见没有，谁闹事我就抓谁！大家都散了吧——”

警车开走了，人群也渐渐散开。似乎一场热闹被警察的到来给搅了，大家难免有点悻悻。

小伙子只得把目光转向剩余几个围观的人，“大哥，您帮个忙借点钱吧。您留个地址，我一定会还你的。”他每到一个人面前，就少一个人围观。这年头连亲戚借钱都没见还的，谁信他啊。

警车一走，塌鼻子满脸的媚笑立刻变成了得意，他凑过来说：“现在你相信了？我不怕告诉你，这片的警察没几个不认识我的。和我斗，你还没这个资格。实话告诉你，这十里地内只有我耍人，没有人耍我的！”

小伙子低头沉思了片刻，终于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他对着大殿神位的方向猛磕了一串响头，抬起头时额头已乌青。

然后他站起身，拉着塌鼻子走到栏杆边对他耳朵悄悄地说：“大哥，我这回是真服了你了，钱我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塌鼻子不得不靠近一步，可他听清楚最后一句话是：“笑一个，对大家说永别吧——”

当他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他的脖子已经被狠狠勒住，小伙子将身体猛一纵，两个庞大的身体便如同一对纠缠着的风筝向崖底飘去。在半空中，他才想起原来这小子是真不要命的，完了。

我有幸目睹了降落的全过程。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香烛小贩，我知道守身崖全部的秘密。其实这里本来叫舍身崖，取佛祖舍身饲虎之意，但是千百年来在这里跳下去的人，却没有一个跳出了佛祖的慈悲。

我看见他们怀着两种不同的绝望在空气中挣扎挥舞着，其中一个还踢飞了皮鞋，当他们终于落在地上时，头颅里开始不断冒出暗红的血泡和惨绿的浆液，手和脚断成了奇怪的形状。

最后，是一只皮鞋，安全地降落在这堆脏衣烂肉旁边。

从那以后，我的香烛生意就特别的好。我常常一边赚钱一边讲他们的故事，有时候不赚钱我也讲他们的故事。也许听到这样惨的事情的确是件愉快的事。不管怎样，生意不错就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