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末拖着虚弱的身子跨出出租车，看着出租司机将行李从后备箱取出，看着出租车绝尘而去后，她步履维艰地迈向家门。缓缓地打开家门，家里果然如她所料，早已经尘埃遍布，窗子似乎很久没有开启过了，屋子里散发着含糊不清的污浊味，饮水机上面的水桶空空如也，沙发上随意地扔着几件脏衣服。夏末顾不上休息，也根本没心情休息，她先打电话请送水工送水，再将床单被套沙发上的脏衣服等等扔进洗衣机去洗，接着去打开窗户给家里通风换气，然后拿过抹布擦拭家具和地板。一个小时后，家里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洁净。她想坐下来歇息时，才注意到鱼缸里的鱼已经全死了，露台上前几天还开得荼靡的花也全部萎谢了。夏末不想纠缠在这些不良情绪里，她想洗个热水澡，在热水中好好泡一泡，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可是，在夏末起身去浴室冲洗时，她被镜子里那张憔悴不堪的脸惊呆了。这是谁？是我吗？真的是我吗？花凋谢，人憔悴，爱成灰，身未亡。毋庸置疑，夏末被坏情绪彻底掌控了。

囫囵地冲了澡出来，轰隆隆的空腹音提示夏末：主人，该吃饭了。可是夏末没有动没有胃口，她甚至嘴唇干裂着，却连水也不想喝。子[gong]又开始收缩，一阵接一阵地痛，汗珠子一层层密密麻麻冒出来，身子开始摇晃。夏末不敢硬撑，她把着内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挪向卧室。

闭上眼，耳边又响起人流室金属器械碰撞到搪瓷托盘的声音，听到大夫在轻声说：发育得真好！才五十天，就长这么大了，真是可惜！夏末的泪不由自主地流出，为这个历尽千难万险才发芽儿的小生命。为什么？为什么爱不再了，遗落的种子才生根发芽！她想起许多年前流行的两句哲理诗：是种子/总会发芽//是发芽的/未必都经过审慎的选择。这两句，岂不就是对这小生命的最好描述。想想看，正常情况下，一次激情后，有数以万计的精子哥哥经过马拉松赛跑后选出的优胜者才能有幸与卵子妹妹结合成受精卵，这幸存的受精卵还要再经过重重优胜劣汰的选拔才能最终在宫里着床生根发芽。而她这里，还额外地设置了关卡，宫门用节育环锁着，事后还用紧急杀虫剂——毓婷杀灭过，可不知道这位勇敢的精子哥哥是怎样带着卵子妹妹不畏艰难，穿越突破，最终还是安逸地在她这块不算肥沃的土地上安营扎寨。可是，这对可怜的情侣肯定没想到，他冲过节育环的封锁，逃过杀虫剂的追杀，却怎么也逃不脱夭亡的厄运吧。

超导可视人流机发出轻微的隆隆声，夏末知道，这未成形的胚胎组织在与她一点点剥离。可怜的小宝贝，对不起！妈妈真的别无选择！夏末边想边流泪，一边的护士看到了，忙问：是不是有点痛？忍一下，马上就好。刚才因为手术单签字问题和她理论的大夫这会儿也变柔和了，她同情地安慰夏末：做女人难啊，提上裤子走人的永远是男人，留下来收拾残局的总是咱们女人。就象你，这和老公分居两地，摊上这事，连字都要自己签。唉~~以后啊，可要小心保护自己啊！夏末含着泪拼命点头，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她甚至在心里却暗自祈祷：让疼痛来得再凶狠一些吧！再狠一点，也许就可以将心刺痛，可以将某人从心底剔除，可以忘了某人，从此不再为某人牵挂，不再与某人纠结。

事实上，夏末的伤只有夏末明白，夏末的痛只有夏末知道。

二

田野开着他的丰田皇冠，车子里放着悠扬的萨克斯曲《回家》，和夏天走在去酒店的路上。不知道夏天讲了个什么笑话，田野突然激动起来，他顾不上正在开车的危险，把车子调到自动驾驶上后，忘情地和夏天拥抱亲吻起来。

很多时候，田野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被夏天迷住了。他和夏天认识近十年，作为情人交往也有三四年了，但非但不象人们通常所说那样激情渐退，反而是越来越离不开夏天。夏天总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小花样，让田野摸不透，看不懂，于是乎，沉醉不知归路。

有时候，田野也会心有愧疚，觉得自己对不住老领导，对不住夏末，会不自觉地拿夏末和夏天做比较。夏末和夏天都属于容貌姣好，身材苗条的美女。因为她们俩人是从幼儿园玩大的发小，是形影不离的姐妹，俩人一直同吃同住同玩上同一所大学，长大后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甚至，她们俩在同一天结婚。所以，不知就里的人常以为她们是双胞胎，至于分不清她俩到底谁是夏末谁是夏天更是司空见惯的事。但相处久了，人们就会发现她们的不同，比如夏末留清爽的直发，夏天烫妩媚的卷发；夏末婉约贞静，夏天热情洋溢；夏末内秀柔美，夏天风流洒脱；夏末单纯善良，夏天世事练达。做为妻子，田野知道夏末是他的不二人选，但作为情人，夏天绝对是无可替代的。

田野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夏末的情境。当时，田野作为市政府办的秘书正在夏市长办公室向夏市长汇报工作，大四女生夏末身穿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闯了进来，首先映进田野眼帘的是夏末穿着凉鞋的雪白水嫩的脚丫子，弹指欲破啊。田野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脚，在那一瞬间，他便有了要娶夏末为妻的念头。再抬头，看到夏末清澈的眼睛，柔和的笑容，以及披散在肩头既直且顺的长发，田野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若干年后，他依然为自己这个正确的决定而骄傲。

为了追到夏末，田野煞费苦心地接近夏天，知道了夏末正在和初恋男友为毕业后的去留问题闹别扭，知道了夏末爱好干净到近于洁癖的生活习惯，套出夏末喜欢古诗词这不算秘密的秘密。于是乎，生平厌倦古文的他，硬是买来唐诗宋词大全，死记硬背，把自己装扮成古典文学爱好者，拉近他和夏末的距离；为了不让夏末讨厌，出身农村不拘细节的他开始坚持天天洗澡换衣服，使自己身上没有一丝夏末讨厌的汗味；为了拆散夏末和男友，他更是绞尽脑汁在夏末和男友间制造不着痕迹的误会，终于导致两个年轻气盛的恋人劳燕分飞；在夏末为初恋受挫而彷徨消沉的日子里，田野扮演了一位宽容大度的受气包式的大哥哥的形象，他压抑着自己的妒嫉心耐心地倾听夏末讲自己的初恋，变着法子逗茶饭不思闷闷终日的夏末开心，话里话外都在告诉夏末，和那个男孩分手是早晚的事，因为她们俩都是独生子女，且不在一个城市，无论是男孩还是夏末都是应该留在父母身边的，从而淡化了夏末初恋的伤，并赢得了夏末对他的依赖；为了取得夏市长的信任，他事事迁就讨好着夏末，甚至在夏市长看不惯夏末对他的冷淡批评夏末时帮夏末开脱。休息时间，他跑到夏市长家鞍前马后地忙碌着，拖地，洗衣服，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哄得夏夫人直夸他勤快眼里有活懂得心疼人。田野的努力自然没有白费，在经过两年多艰苦卓绝的表现后，夏市长终于同意把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草根出身的田野。

终于抱得美人归的田野，在婚后才发现了夏末更多的好。他知道夏市长当年因为受大哥是国民党的空军机械师且解放时随蒋介石去了台湾这一关系受影响，所以中年才结婚得女，并对女儿宠爱有加。所以，田野很担心婚后夏末耍小姐脾气，怕夏末会看不起他在农村的父母亲友，怕夏末受不了一日三餐亲力亲为的苦，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夏末虽然身为市长女儿，却绝无领导子女惯有的傲慢和娇气。刚结婚，夏末便主动提出接田野在农村的父母来同住，对于田野农村来的亲友，夏末脸上也总是挂着淡淡的笑，说话轻声细语，对人礼貌有加。田野家乡的人都说，田野家不知道烧了多少高香，还是祖坟选对了地方，所以才积来夏末这样的好媳妇。

对这一切，田野也是沾沾自喜的，但他并不满足。娶夏末为妻只是田野的第一人生目标，第二人生目标便是背靠夏市长这棵大树好乘凉。

三

身体的疼痛非但没能削减心底的伤痛，反而使心变本加厉地揪着疼。

夏末在半睡半醒中，被“咣”的一声防盗门关闭的声音惊醒，伴随声音飘过来的，是浓重的酒精味。她知道，田野回来了。夏末不想动，也没有力气动，索性闭上眼假寐。

醉眼朦胧的田野看到整洁一新的家，知道夏末回来了。他借着酒劲，跌跌撞撞爬上楼，冲进卧室，看到安然地躺在床上的夏末，他的心顿时静下来。他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夏末的脸，眯着眼睛柔声问：你回来了？啥时到家的？怎么没让我去接你？

夏末厌恶地用力挪开这只在她脸上游走的咸猪手，抑制不住的恶心使她不停地干呕。

田野见此，便有了些愠怒。他恶狠狠地嚷嚷道：夏末，你最好搞清楚点，我们还没离婚！我还是你丈夫！你还是我老婆！你别再跟我耍小姐脾气！要知道，你老爸早就死了！

夏末冷冷地瞪着田野，一个字也没说。

田野最受不了的便是夏末的冷慢，哪怕是夏末骂他抓他都行，可是，夏末没有，她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雕塑一般冷冷地瞪视着田野，似乎这个人和她从来没有过任何关系。看着这个情形，没有人能想象得到他们曾经并且现在依然是夫妻。

田野吼了一阵后，酒精作用上来了，他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并扯起响亮的鼾声。夏末看着终于安静下来的田野，睡意全无。她披上睡袍跳下床去书房里躺下。

往事如茧，记忆如丝，丝丝缕缕缠绕在夏末的心头。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空气里弥漫着广玉兰的芬芳。大四女生夏末因为毕业后的去向和男友高达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高达希望夏末能随自己回到高达的老家银川，而夏末却坚持要留在江源市留在父母身边。俩个人都是家里的独生子女，谁也不想让步，高达以为夏末不愿离开江源是爱他不够深，是不肯放弃她在江源的舒适生活，是不愿意跟他去银川过平常人的日子；而夏末则认为高达的父母已下岗多年，现在在银川做小生意，若是高达留在江源，高达完全可以接父母来一家人一起住。在夏末看来，高达不愿留下，纯粹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她认为高达是怕别人误以为自己和夏末结婚是为了依靠夏末的父亲。于是，俩人关系陷入僵局。此时田野乘虚而入，他用的手段并不高明。他一方面以夏市长秘书的身份找高达谈话，威胁高达要高达远离夏末，并再三说这是夏市长的意思，另一方面又假扮无辜，殷勤地主动要求替夏末和高达联系后，忿忿不平地告诉夏末，高达已经移情别恋，致使夏末和高达含恨分手。当然，这些事夏末毫不知情。

夏末和高达分手后，很乖巧地听从父母的安排，和田野恋爱，结婚。她竭力克制着自己对高达的思念，努力地勉强自己从心底里接纳田野。她忘记高达忘得很艰难，她爱田野爱得很辛苦。江源市到处都留有她和高达的脚印，到处都隐藏着她和高达的秘密。不敢碰，不能触，往日的甜蜜回忆到如今都成了伤心的根源。夏末在大学里学的是古典文学，毕业后又分配到报社负责一个文学副刊的编辑，所以，她骨子里根深蒂固地保留着对爱情的渴望。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勉强着自己，可是，她发现她和田野终究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之间，任凭怎样努力也不可能产生爱情，这就如同无论怎么高明的科学家，也不可能将完全不同科属的两种植物嫁接在一起。发现这一点后，夏末开始深深地为自己悲哀。她也明白这世上的事原本就是圆满的少，残缺的多。况且大多数情况下，疲于生活的人们都是有家庭没爱情的。爱情，似乎只是未婚男女的专利，是婚姻中人的奢侈品。相伴一生却抱怨到终老的不是个案，相忘于江湖却怀念到哭泣的也不在少数。在独自爬上天台山，对自己的爱情做了最后一次凭吊后，夏末决心接受残缺，接受生活，接受田野，心无旁笃地做好田野的妻子。

夏末婚后的生活，是温馨和谐的。和所有人一样，婚后不到两年，夏末和田野便有了自己的孩子，宝贝女儿田园。田野虽然很希望有个儿子，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女儿的宠爱。夏末至今仍记得那幅家庭温馨画：田园一岁半的时候，田野趴在地上给田园当马骑，父女俩开心的笑声感染了夏末，于是她也不自觉地来凑热闹，田野趴在地上感慨道：这辈子我就注定给你们这俩女人做牛做马，驮着你们往前走了！这句话，说得夏末好感动，若干年后想起时，仍然能体味到幸福。那时的她，很庆幸自己听了父母的劝，嫁了田野这样既有责任又会疼人的老公。那时候，无论田野回来多晚，他都要先去女儿房间看女儿，然后再回卧室。无论田野在外面有多累，他总要抱着夏末，让夏末枕在他的手臂上，躺在他怀抱里睡觉，并且坚持每晚给夏末做足底按摩。他迷恋夏末的身体，他无法理解夏末的手怎么可以往后掰到紧贴住手背，尤其是对夏末的脚，已经迷恋到了痴迷的程度。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夏末的日子肯定会一直这般幸福温馨，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四

五年前的那场车祸，来得过于突然。猝不及防中，夏末失去了田野之外的几乎所有亲人。

车祸发生在公元2004年1月12日，农历癸末羊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成了夏末有生以来最黑暗最惨痛的日子。

没有任何征兆　，那天。

夏市长和往常一样，吃过早点后去上班。在办公室，他接到去省城开会的通知。夏市长想到春节将至，而给宝贝孙女的新年礼物还没有买，便临时决定带上夫人一起去。那天临走时，不知道为什么，向来懂事听话的园园特别缠人，又哭又闹地拉住姥爷死活不放手。夏末和田野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为是园园长期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离不开姥姥姥爷。司机是个机灵鬼，当即提议，不如带园园一起去，反正时间也不长，就两天。夏末怕园园去会影响爸爸工作，当即反对，但是园园听了这话，立即破泣为笑，扑到姥爷怀里抱着姥爷不撒手。夏市长便劝夏末：没事，我们园园懂事着哪，不会胡闹的。再说，不还有你妈吗？田野也不失时机地在一旁附和：小末，让园园去吧！她和爸妈在一起，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夏末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点头同意。

不知道为什么，夏末看着父亲乘坐的黑色的奥迪a6驶出政府大院后，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她眼前一会儿是园园粉嘟嘟，园乎乎的笑脸，一会儿又是爸爸慈爱的笑容。耳边一会儿是园园奶声奶气叫妈妈的声音，一会儿又听到是爸爸在叫小末。她不停地大口喝水，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安慰自己说这是星期一综合症。心神不宁的夏末什么也做不了，无头苍蝇一般来来回回地在办公室打转。她打电话给田野，田野正在开会。她在心里计算着从江源到省城的时间，推算出父亲目前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刚出江源不远处的土地岭。她知道那一段道路虽不是国道，但还算平坦，也没多少急弯，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

就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

“小末，你收拾一下赶紧下楼！”田野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话，便匆匆地挂断电话。夏末心蓦地下沉，人便有些眩晕，全身发抖。

夏末下楼，看到了停在楼下的政府三菱越野，以及坐在车上的政府办主任还有田野等人。心，莫名地迅速下沉。夏末强自镇定，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己吓自己。

田野下车扶夏末上车，他轻轻地告诉一脸迷惘一脸期待的夏末：爸爸出事了！

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句，但于夏末，无异于五雷轰顶。“出事了？不可能！爸爸的车性能那么好，还有保护气囊，不会出事的！”夏末毫无来由地冲田野叫喊。田野没理会她，只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我们现在就赶过去！”田野说。

两个小时的路程，于夏末却不啻于两万光年。路漫漫，道长长。

夏末知道，父亲当年因为受远在台湾的伯父的影响，直到三十岁才和小父亲十岁的母亲结婚。婚后，父亲如同疼女儿一般疼着母亲，宠着母亲。就因为母亲生夏末时难产，父亲便果断地做了只生一个的决定。记忆中，母亲永远都是那么颐指气使，她总在居高临下地吩咐着一切。夏末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和母亲之间有许多东西阻隔着。她怕母亲，对于在卫生局工作的母亲，夏末始终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小时候，她的小辫是父亲梳的，青春期，她来例假弄脏的床单是父亲洗的，结婚后，避孕套是父亲帮她买的。对于父亲，夏末总有一种既爱又恋的感觉到。她无数次为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和母亲吵架，但父亲总是大度地要求她对母亲好一点。父亲甚至常常花钱买好礼物背着母亲交给夏末，嘱咐夏末以自己的名义送给母亲，以此来缓解夏末和母亲的关系。

园园出生后，父亲担心夏末会因带孩子影响工作，更担心夏末因教育孩子的问题和田野的妈妈发生矛盾，父亲率先表态：田野和夏末工作忙，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不适合带孩子，田野妈妈体弱多病，带孩子太辛苦，也不适合带孩子。所以，园园还是放到我们家，我们家里有阿姨，夏末妈妈工作也不忙，就由我们带了。父亲的话，自然无人反驳，因此，园园一出医院就送到了姥姥家，成了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和当年扶养夏末时一样，父亲只要有时间，就会亲自给园园洗尿布，教园园叫妈妈，教园园走路，喂园园吃饭。周末，夏末接园园回家住一宿，父亲就会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过来，嘱咐夏末园园几点该喝水，几点该做游戏，几点该睡觉。父亲说，园园是他的开心果，没有园园，他一天也不习惯。而园园也特别恋姥爷，夏末接回家呆一天，园园就会不住地说“走，走，回。”在园园幼小的心灵里，也许是把姥姥家当作自己家的吧。所以，她才寸步不离地跟着姥姥姥爷。

一路胡思乱想着，车子已到了事故发生地。

夏末赶到时，父亲已被送往距离事发地最近的西京医院，并且请了最好的脑外科专家给父亲准备开颅手术。

出事时车上共四个人，父亲，母亲，园园和司机小张。除小张伤得最轻外，其余的人均在紧急抢救中。

在小张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夏末明白了事发经过。原来，车子刚上土地岭，园园突然要撒尿。车子停稳后，夏市长抱园园出来。园园撒完尿后，怎么也不上车，夏市长只好哄她，要她上车，看姥爷开车。小张没有坚持车必须由专职司机开的原则，把车钥匙交给了夏市长。夏市长平常其实也是会开车的，虽然车技不高，但他相当谨慎，从来也没出过状况。然而，这次不知道怎么搞的，夏市长一上去就把车开到100码，全然不顾副驾驶座上的小张的提醒。小张眼看着车子方向打偏，可是车子正在下岭，速度又快，还没等他采取措施，悲剧已经铸成。车子把路边一棵直径达一米之多的核桃树拦腰撞断，断了的树身不偏不斜砸在夏市长的头顶上方。一时发懵的夏市长不知道发生是什么事，只喊了一声：我怎么动不了！园园，园园怎么样？然后，就晕厥了。可怜夏市长一米八二的个子，身子卡在保护气囊中不能动，头顶被树身压着没法躲，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夹在哪里，导致颅脑出血。

开颅手术从晚上十点开始，进行了七个多小时，终于在次日清晨五点半结束，父亲被送进icu室。大夫说，若是父亲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苏醒，那么生命将无大碍。夏末不吃不喝地守了父亲三十七小时，楞是没等到父亲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再叫她一声“小末”。

父亲就这样走了！

五

由于夏市长不是职业司机，不懂得在危险关头合理避让，所以，导致了一起惨痛的车祸。除过坐在最不安全的副驾驶位上的政府司机小张外，其余的人无人幸存。

在抢救夏市长的同时，西京医院对夏夫人和园园也进行了紧急抢救。可是，三岁半的园园因惊吓过度加上内脏受损永远闭上了她会说话的大眼睛。夏夫人也因脾脏破裂而回天乏力。

市上为夏市长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江源市的人民，自发地组织起来为夏市长送行，有记者报道：夏市长这场追悼会规模之大，参与者之多，在江源市是盛况空前的。追悼会后，夏末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曾经，夏末以为，初恋受挫便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打击，如今，夏末才明白，和失去亲人相比，失去恋人真的算不得什么。失去恋人犹如在心头切了一刀，失去亲人却是一次心脏移植术。

接踵而至的生死离别把夏末打垮了。她无法接受几天时间失去几位至亲的事实。走进屋子，夏末会想起园园摇摇摆摆地拎着拖鞋让她换的样子，坐到餐桌旁，夏末会想起园园自己用勺子学吃饭，糊得脸象小花猫的情景，闭上眼睛，夏末会看到园园伸着嫩藕一般的手臂在冲她招手冲她笑，躺在床上，夏末能感觉到园园趴在她身边冲她耳朵里呵气逗她玩.......在想园园的同时，她也时刻想念着父亲。走在街上，有奥迪a6走过，她总疑心那里面坐的是父亲，走到政府门口，她总是依稀看见父亲高大伟岸的身影，坐在办公室，她总是产生父亲给她打电话的幻觉........她魔魇了一般地想园园，想父亲，还有母亲。对于母亲，夏末更多的是愧疚。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好好地和母亲说过话，她后悔身为女儿的她，对母亲关心太少了解太少。

夏末开始变得迷信。她觉得当时园园不让父亲走是因为迷信中人们说的小孩子的预知力，她自责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没拦住父亲拦住园园。这些无处发泄的情绪累积，发酵，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夏末开始不断地做梦，做许多离奇古怪的梦。每一个梦里，都有一个相同的场景，那就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狠狠地往出掏她的心。

田野在那些日子里，表现出了最大限度的宽容和忍耐。他抑制着自己痛失爱女的伤悲，默默地陪伴在夏末身旁，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夏末。他心疼着夏末的消瘦，痛惜着夏末的憔悴。在夏末又一次从从恶梦中惊醒的深夜，夏末看到了捧着园园的照片在默默地流泪的田野，看到了田野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看到了田野胡子拉碴的一张沧桑的脸，夏末压抑多日的悲痛终于爆发，她扑到田野怀里放声大哭。田野流着泪安慰同样流泪的夏末：小末，没事的，会过去的，还有我！

为了照顾处于丧亲之痛的夏末，也为了即将到来的春节不过于凄凉，田野把乡下的母亲接来一起住。在他们结婚之初，夏末曾听从父亲的建议，提议田野接婆婆来一起住的，但婆婆以她在乡下习惯了，到城里不适应为由谢绝了。但这一次，婆婆什么也没说，在接到电话的当天下午就赶来了。

婆婆这次来，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夏末不明白，以前那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和这个事事挑剔的婆婆哪个更真实。尽管夏末对婆婆怀了十二分的尊敬，但婆婆总抱怨夏末态度傲慢。生活习惯上的差异，是夏末和婆婆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夏末爱好干净近于洁癖，但婆婆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田野再三叮嘱母亲，要母亲不要随便去动夏末的东西，尤其是他们的卧室，那是除夏末田野和园园外任何人都不得随便进的，更别说躺在他们的床上。但是婆婆似乎打定主意要替儿子教育这个不懂事的媳妇，田野越是说什么不能动，她就越是动什么。

夏末和婆婆的正面冲突发生在一天中午。那天，吃过午饭后，夏末照例漱过口准备睡午觉，婆婆走过来了。婆婆开始唠叨，从说夏末把她当老妈子说起，再说夏市长没有及时提拔重用田野，最后说到园园的夭折。婆婆说顺了口，越说越激动之后，骨子里乡下女人的野蛮便全部展露出来。她说，他们家田野那么优秀，要人才有人才，要长相有长相，偏要娶夏末这样一个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更没想到这美人灯还是个败家的女人，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和女儿；她说原指望攀上夏市长家这门高亲能让田野飞黄腾达，没想到夏市长不为自己人办事，田野到现在还只是个副科级办事员．．．．．．任凭婆婆怎么骂，夏末都不想吭气，她知道婆婆过不了园园这个坎，也不想和婆婆一般见识。可是，婆婆哭完骂累之后，伸手抹一把鼻涕眼泪，径直走进夏末的卧室，把自己肥胖的身体重重地扔在夏末的床上。这一下，终于把夏末激怒了。

夏末几乎是冲进卧室的，她使出浑身的劲把婆婆往起来拽，撒泼的婆婆不理会夏末，她轻轻地一推，夏末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了。夏末为失去亲人而积压多日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出口，她也开始不管不顾地和婆婆争吵。她数落婆婆没为他们出过一点力，结婚时的房子家俱都是自己父母给买的，她批评婆婆太过势利，父亲在世时，婆婆对他们毕恭毕敬，父亲尸骨未寒，婆婆就在这里说父亲坏话，她指责婆婆不记旧恩，婆婆家什么沾亲带故的人大小有点事，大到升学就业，小到酒后驾车，哪一件不找父亲，哪能一件不要父亲从中周旋，她恨婆婆红口白牙血口喷人，质问婆婆她怎么就成了克死亲人的克星？

夏末自然没有想到，和婆婆进行了一中午的唇枪舌剑后，她和田野进行了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大吵。

吵架的原因很简单，下午田野刚回家，婆婆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儿子哭诉了夏末的忤逆。田野不知道是受母亲的怂恿的原因还是心中也憋着对夏末的不满，抑或二者兼具，总之，田野没问青红皂白便冲夏末发难了。除过没说夏末是克星外，田野其它的话和婆婆林同小异。看来，有其母必有其子的说法一点不假。田野指责夏末不谙世事不务实，指责夏末不关心他的前途，指责夏末小姐脾气太盛，抱怨夏末不会过日子等等。

吵架没好口。一次架吵下来，彼此心里都有了难以抹去的划痕。

六

夏末2005年的春节注定没法过好，因为与婆婆以及田野的争吵，更因为在这个中国传统的合家团圆的节日里对逝去的亲人的刻骨铭心的思念。

整个春节，夏末都是落落寡欢的。命运的素手轻扬，夏末便猝不及防地被命运抛却在无边的沙漠上。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如一场浮华的梦，只一瞬间，便灰飞烟灭。她没有防备，没有还手之力，在睡梦中被命运从宠儿队列中扫地出门。在万家团聚的灯火里，她形单影只的枯坐在父亲家里，看着今日的门可罗雀，她想起往年春节时父亲家高朋满座的情境。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她抱来一大堆影集，仔仔细细地一张一张翻动着，回忆着照片背后的故事，寻找着昔日的欢笑。她看得那么出神，那么专注，时而哭泣，时而微笑，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夏天进屋。

夏天进屋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夏末身边，除了不停地递面巾纸给夏末外，几乎可以当她不存在。作为和夏末一起长大的姐妹，夏天比任何人都了解夏末。夏末从小生活条件优越，顺风顺水地长到28岁，突然遭遇了这样一场平常人尚不能接受的变故，她根本没有能力承受。夏末从前对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了解得太少了。夏市长的骤然离去，将夏末一下子放置在世态人情的风口浪尖上，让命运曾经的宠儿夏末开始直面惨淡人生。作为夏末最要好的朋友，夏天清晰地感觉到夏末在短短几天里开始变得敏感，多疑，偏执，刻薄。

曾经，夏天是那么地嫉妒夏末，同为女人，她恨命运为什么会使她和夏末差距那么大：夏末生在市长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她却生农村，有一个生了她之后便不知所向的精神病母亲和一个半聋半哑的父亲。若不是五岁那年夏市长下乡检查工作时收养了她，她不敢想象自己今日会是怎样。在她被夏市长收养半年后，她的父亲去世了，从此她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从心底里感激夏市长和夏夫人，把夏市长一家当做自己的亲人。被夏市长收养后，夏市长和夫人一直象亲生女儿一样待她。给她和夏末买同样的衣服，梳同样的头发，上同样的学校，睡同一间卧室。可是，尽管如此，夏天仍然赶不走心中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在来例假时，夏夫人会象对夏末一样嘱咐阿姨给她炖乌鸡汤，虽然在过生日时，夏夫人会给她和夏末买同样的礼物，虽然家里来客人时，夏夫人会把她和夏末同时做介绍，但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在潜意识里，她无法剔除骨子里的那份自卑。

在学校里，她努力地学习，希望自己的成绩能优于夏末；她积极地参加课外活动，希望自己在老师和同学眼里　能比夏末优秀。回到家里，她乖巧地讨好着夏夫人，懂事地迁让着夏末，温顺地给夏市长端茶递水，捶背揉肩。她努力地以超出同龄人的心智苛求着自己，把自己锻炼得面面俱到。

上大学期间，夏天喜欢上了同校的男生高达。可是，当她发现夏末同样喜欢高达时，她懂事地退出了，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藏进日记里。毕业前夕，她遇到了前来找她的田野，只那一面，她便懂得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可是，当她明白田野是冲着夏末来找她时，她再一次把情感扼杀在萌芽期。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和夏末争，不要做对不起夏市长的事！　她感激夏市长的养育之恩，感激夏市长给了她一个幸福的家，感激因夏市长的关系，她才得以进报社广告部工作，并且年纪轻轻便成了广告部的负责人。

在夏末和田野确定了恋爱关系后，夏天迅速地和一个狂热追求她的男子订婚，并将结婚日期和夏末放在同一天。可惜，这次婚姻太短暂，那些失望的男人们还没从美女夏天结婚的事实中醒悟过来，夏天便突然宣布她离婚了。至于离婚的原因，夏天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性格不合。

夏市长出事后，夏天也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但她同时敏锐地认识到，从此，夏末和她一样了。对于夏市长家，夏天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无论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夏市长家才是她可以安身的家，虽然离婚后，她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她爱夏市长，嫉妒夏末可以在夏市长跟前撒娇耍赖，她爱夏夫人，她崇拜夏夫人总是那么高贵雅致，她爱园园，她喜欢园园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和蓦然间爆出的惊天笑语，她也爱夏末，她爱夏末不谙世事的纯真。

那天，在陪着夏末回忆了往事后，夏天提议，叫上田野一起去酒吧喝酒。夏末原本是反感那些地主的聒噪的，但经不住夏天的软磨硬缠，况且她也想让那震耳欲聋的音乐麻醉自己伤感的神经。就这样，仨个各揣心思的人一起去了酒吧，一起喝醉。自然，夏末最不胜酒力，醉得最厉害，两杯酒下肚后，夏末便倒在沙发上晕睡过去。夏天借了酒劲，拉田野一起跳舞，却不想田野站立不稳，身子往后倾倒。夏天一把过去，用力把田野拉过来，田野便顺势倒在夏天怀抱里。夏天情不自禁，几年来对田野的暗恋使得她对任何男人都没有兴趣。虽然几年来她身边不乏追逐者，但她总是没来由地拿这些人和田野比。在她心里，田野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看着田野这些天的憔悴，她比谁都心痛。可是田野是夏末的老公，她没有机会也不能对田野表示出太多的关心，她怕被别人看出，更怕夏末伤心。现在，这个让她痴迷的男人就倒在她的怀里，喝了酒的她不能自抑地抱着田野掠夺式的亲吻起来。

七

夏天决定帮助田野实现田野的理想，是在那个春节的那次酒吧之约的次日酒醒之后。

那天，也许是园园的夭折对田野的打击太大，也许是夏末和婆婆频繁的争吵让田野心力交瘁，也许是沉缅在自己悲痛中的夏末对田野关心太少，也许是对前途的渺茫让田野忧心如焚，也许是体内燃烧的酒精作祟。喝了酒的田野一反往日沉稳敦厚的常态，变得激越慷慨。他滔滔不绝地给夏天讲述，讲述自己小时候经常饿肚子的事，讲述自己因为买不起运动鞋而不得不放弃参加学校运动会的事，讲述因为家里太穷而没钱给母亲买药治病的事，讲述因为家里无权无钱无势而在村子里被别人恣意欺侮的事，讲述自己如勾践一般卧薪尝胆拼命学习终于考上大学，并立誓干成一番事业出人头地为家里争光，让家里人活得有尊严有地位的抱负.......讲着讲着，田野便哭了，他和同样哭泣的夏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同病相怜的感觉让俩在尘世间挣扎的心如此靠近。

同样，在那天夏天借了酒劲吻了田野，听了田野的一番讲述之后，夏天对田野的爱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和喜欢幻想的夏末不同，夏天历来是务实而精明的。她拥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知道对方在渴求什么。所以，她比夏末更懂得如何去抓住田野的心。精明的夏天明白，田野目前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前途，至于感情，田野目前是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考虑的。因此，那天之后，她一直没再在夏末家露过面，并刻意回避着田野。

但是夏天并没让自己闲着，她是个肯把想法付诸行动的女人。她一方面利用在政府大院长大，和市上领导熟悉的自然条件，加上在夏市长家耳濡目染别人怎样和领导套近乎的优势，以联系工作的名义，很轻松地邀请到了新任市长，并以自己自来熟的特质迅速和市长成为朋友。　另一方面，她又以晚辈的身份去拜访市委书记，陪书记夫人做美容练健身，以自己的乖觉懂事讨得书记夫人的欢喜，向书记夫人讲述自己不幸的童年和坎坷的婚姻，博取书记夫人的同情。几天下来，善良的书记夫人便眼泪汪汪地拉住苦命女子夏天的手，认她做了干女儿。

夏天频繁地出入于市长书记家中，她知道如何不留痕迹做事情。在了解到市长喜欢收藏后，她巴巴地到古玩市场高价买来一清代光绪年间的古董花瓶，在拜访市长时下意识把话题引向收藏鉴赏，顺理成章地请市长对她家的祖传花瓶做以鉴定，并以宝刀配英雄的道理顺理成章地请懂行的市长替她这不识货的俗人保管这个花瓶。在知道书记夫人因年轻时踝骨受伤落下后遗症，偶尔遇到天气变化或者长时间活动就会疼痛时，她便开始四处打听哪里有最好的骨科大夫，并不辞劳苦地跟随书记夫人去求诊，甚至去把大夫请来给书记夫人治疗。为了亲自给书记夫人按摩，夏天专门去拜师学艺，夏天的理由是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学点按摩保健，免得外面请来的按摩师不专业，找不准穴位。夏天对书记夫人那份贴心贴肝的关心照顾，任是谁看到都会感动，更别说向来善良的书记夫人。

市长和书记自然是谙熟投桃报李的道理的，见夏天如此殷勤，自然想要主动为夏天做些什么。夏天明知时机已到，却不着急说出，只说一切是自己自愿，自己绝对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如果真要帮她，那就帮一下可怜的夏末，考虑一下夏末的丈夫。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不是难事。其一，夏市长走得突然，人们对夏市长怀抱着惋惜同情；其二，田野这些年韬光养晦，在政府里的口碑也不错，大家也看好田野的能力；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夏市长临出事前，组织已经找他谈话，商量他退居二线。当时，夏市长给组织的唯一要求也便是请组织考虑给田野压个担子，对于夏市长这一要求，组织上非常重视，正在研究。因此上，在夏市长去世半年后，组织任命田野担任江源市安监局副局长主持安监局工作——　一个职务不高但责任重大的局长。

对于夏市长对组织的提议，田野自然无从得知。对于夏天，书记和市长更愿意做顺水人情，自然闭口不提组织的考虑。这样一来，田野便只知道他得以提拔重用，全是夏天的功劳。全江源市，谁不知道美女夏天是市委政府的红人，谁不知道夏天为了报恩全力推荐田野啊！

在接到正式任命通知后，田野感激涕零地请夏天吃饭。要知道田野这次差不多是搞了个三级跳啊！虽然名义上是副局长，但安监局并没有配备正局长，组织这么用他，主要是考虑到他不能一下子从副科跃升到正处吧，田野想。也是这一次，田野才第一次认真地仔细地看了夏天。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他认识了六七年的美女，原来竟是那么妩媚那么有魅力，他奇怪自己这些年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尤其是夏天敏锐的洞察力，诙谐幽默的话语，以及乐观开朗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这一点和夏末是多么地不同啊！

自从父亲出事后，夏末敏感地感觉到了周围人们对她态度的改变。成长在干部家庭的夏末，被人们宠惯了的夏末，不可避免地有些以自我为中心。她没有一点儿心计，不会看眼色，更看不了人脸色。过去，无论她怎么低调，总是有人不自觉地谦让着她，附和着她，赞赏着她。可如今，那些父亲的老同事老部下，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不久前在夏市长追悼会上痛哭流涕的感怀着夏市长的知遇之恩，某些性急的人比川剧变脸还要快，时时处处刁难她，讽刺她。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在浅滩遭虾戏，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如今，谁能象对普通人一样对她，夏末已经是万分感激了。　在这种情况下，夏末难免情绪低落。情绪低落的夏末希望得到田野更多的关心，田野彼时正在为自己的前途焦虑，哪里有心思去关心夏末的小情绪。于是，夏末感觉到被冷落，被漠视，于是她认为田野和所有势利小人一样，都是看着父亲这棵大树倒下，便瞬间变脸自顾不暇了。在这种心境下，再加上田野妈妈隔三差五挑夏末的不是，夏末和田野的感情可想而知。

在这个时候，夏天出现了。阳光明媚的夏天，热情洋溢的夏天，善解人意的夏天，温柔可人的夏天，风情万种的夏天，与夏末天壤之别的夏天，田野简直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太阳，当做自己政治生命的再生父母。

八

田野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组织任命，他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决心在这个岗位上大干一番，为自己赚得更多的政治资本。在政府呆了这么久，有一点田野比谁都明白，那就是出名要趁早！他大概推算了一下，他已经三十一岁了，三十一岁才做了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这距离他为自己构思的宏伟蓝图还何其远啊！

田野打定主意，要在保稳定的基础上求发展。坚定这一信念后，他从小处着手抓干部作风纪律整顿，要求所有干部务必廉洁自律。亲自去矿山工厂检查，发现问题立即整业整改，无论业主是谁，背景怎样，田野一律不徇私情。他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得到了领导的认可，但同时也因为触犯了少数人的利益而得罪了个别官员。

一心忙于事业的田野，除了偶尔闲暇时和节假日，他几乎已经从痛失爱女的伤痛中走出来了。但夏末不同，无论是工作中还是休息在家，夏末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女儿和父母。而田野的忙碌与忽视，更让夏末感觉自己如同弃置在孤岛上的小船一般，无依无助，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无处可藏。夏末希望有人分担她的痛苦，希望有人能听听她心底的呻吟。可是，田野没有这份心情和时间，而夏天忙于工作忙于交际，更是自顾无暇，哪里有功夫听夏末这份在她眼中近乎矫情的小情绪。用田野和夏天的话说，这都是夏末太闲了。　

在一个临近新年的夜晚，夏末再一次失眠，听着田野均匀的鼾声，看着田野孩子般的睡容，夏末悄悄坐起，再一次在无际的黑暗里缅怀往事。她翻动着手机通讯录，想要找一个能陪她说会儿话的人，然而，在一通筛选后，她遗憾地合上了机盖。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是她在深夜里能够无条件打扰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在无眠的夜里陪在她身旁，只为了听她说一些无关人家痛痒的闲话。自然而然的，夏末想到了网络。　

许多年前，夏末已经开始上网了，但是夏末从不着迷。作为副刊的编辑，夏末上网只是为了了解更多的资讯。至于聊qq玩游戏之类，在夏末看来，这不过是少男少女们的专利。虽然夏末也有为数不少的网友，但除了约稿外，她几乎没有和人家聊起过，甚至不知道这些好友是什么时候加上的。不过，这是以前，是夏末除了工作还要照顾女儿，陪伴父母的时候。现在，夏末什么也没有了，除了田野，而田野天天在忙，根本无暇顾及夏末的感受。所以，夏末开始渐渐地迷上了网络，迷上了在魔兽世界里一同玩的那位骨灰级玩家——笛声悠扬。她喜欢笛声悠扬领着她去打老怪，帮着她完成任务，喜欢危急时刻，笛声悠扬陪伴在身边保护她的感觉。沉迷在游戏中的夏末，渐渐淡忘了生活给她的痛苦。　

九

在笛声悠扬带着夏末——这里应该叫夏末的游戏名一木玩魔兽的同时，田野和夏天也在频频地约会着。

夏天对田野有恩，而田野于夏天有利，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俩都有着灰色童年的回忆，这一点使得他们惺惺相惜。

广告收入是报社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所以，作为报社广告部负责人的夏天肩负着赚钱给同事发工资的重任。了解到这一点后，田野再去厂矿时便带上夏天，顺便把夏天介绍给矿长，苦于巴结田局长找不到门的矿长焉有不支持夏天之理。于是夏天总是超额完成报社下达的广告任务，而超额完成任务的夏天自然要感谢田野。聪明的夏天总是会挑一些既私密又不扎眼的小礼物送给田野，譬如一条金利来的领带，一个zippo的打火机，一根沙驰皮带等等。田野一面感激于夏天会心疼人，一面感慨着夏天眼光的独到，一来二去，对夏天的好感日益加深。但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此，因为田野非常看重自己的前途，他可不想在生活作风方面给人留下口实。对于这一点，绝顶聪明的夏天自然也了然于心。所以，田野和夏天尽管心旌摇曳，表面上俩人还只是亲戚加朋友。

相安无事的日子如时光般悄然而逝，春节再一次临近时，夏末才知道一年又逝。回想这一年，她除了上班努力工作之外，便是频繁地和笛声悠扬冲锋追杀，田野是一如继往地忙碌，忙工作，忙应酬，忙社会关系的建立与维护，当然，他还密不可宣地忙着与夏天约会。

自父母去世后，每到春节，便到了夏末最伤心的时候。时间可以治愈表面的创伤，心底的痛在岁月砥砺后却愈加清晰。每到春节，夏末便不敢上街，不敢出门，不敢看别人一家大小团团圆圆的景象。每到春节，夏末总要把自己关在家里，默默地流泪，独自怀念逝去的亲人。这一年，是否会例外呢？

春节前一天，　夏天终于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后，挤了点时间，约夏末一起逛街。夏末已经很久没逛街了，自从迷恋网游后，她每天总是把大把的时间扔在游戏里，对于吃饭，穿衣，是能将就便将就。看到夏末这样，夏天心里也不是滋味。毕竟，夏末曾是她心中的公主，曾是她仰视的对象，更是她恩人的女儿，是她的妹妹。

夏天领着夏末到了皮草专柜，要营业员拿来一件米白色的貂皮短大衣让夏末试穿。夏末看一眼标价，借口自己不喜欢，心虚地拒绝了。　夏天便笑：我想给自己买，但不知道穿上效果怎样，所以让你帮我试试。夏末听了这话，才极小心地穿起。夏天看着焕然一新的夏末，笑道，真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呢。小末，穿上这件，才能显出你局长夫人的气派。话毕，不由分说，便让营业员包起来。之后，夏天又选了与大衣相配的毛衣，裙子，靴子和围巾。逛完商场后，在夏天的极力怂恿下，夏末又去做了个头发，把自己留了多年的直发烫成了妩媚的卷发。夏天开车送夏末回家，在夏末家门口，夏天将大包小包的一大堆衣服鞋物递给夏末，笑着和夏末挥手道别。直到夏天离去后，夏末才反应过来，这些衣物都是夏天送给自己的，单纯的夏末感动得一踏糊涂。但夏末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东西虽然是夏天买的，但所有的钱都是田野给的。田野给了夏天一张购物卡，让夏天自己买新年礼物，而夏天把这张卡用来给夏末买衣服了。

田野深夜回来，夏末依旧没睡，靠在床头看书的夏末迫不及待地向田野汇报夏天的善举，再三地说着夏天的好，和田野商议怎样去感谢夏天。田野有点搞不懂夏天的意图，借口累了，懒懒地翻身去睡。半晌后，田野冷不丁撂来一句话：今天花了多少钱，明天把钱还给夏天。

虽然夏天推让再三后收了夏末的钱，但经过这次购物，夏末更加信赖夏天了。最近一些日子，夏末总是听到别人有意无意地在她跟前提到夏天，话里话外，都隐含了对夏天的不满。但是在夏末这里，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坚信夏天还是当初那个住在她家，和她同吃同住同玩的对自己包容谦让的夏天姐姐。同样，经过这次购物，田野看到了夏天的大度和聪慧，看到了夏末的愚笨缺心眼。　

春节时，他们仨再一次聚在一起。看到临桌的小女孩，仨个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园园，于是都神色黯然。仨个人再一次同时喝醉，尤其是夏天，醉得路都走不稳。相对清醒的田野，只好在送夏末回家后，送夏天回家。

十

许多年后，田野依然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先送夏末再送夏天。是酒精点燃了心中潜藏已久的激情，还是借了几分酒做幌子，去掩盖不可告人的龌龊。不管基于哪种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是田野与夏天同时往前迈了一步，开始了他们关系的质的改变。　

不知道是田野的保密工作做的到位，还是春节时夏末听了婆婆的劝，为再生一个孩子做准备而疏忽了田野，总之，夏末和所有的丈夫背叛自己的女人一样，被傻傻地蒙在鼓里。

这一次和生园园时完全不同，园园是夏末在无防范备的情况下孕育的，那时的夏末还不懂多少优生优育方面的知识。这次夏末已经是一个成熟女人，她知道要生一个健康聪明的宝宝，需要丈夫戒烟戒酒，生活规律，需要母亲身心健康，乐观开朗。为了这个想象中的宝宝，夏末付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她根据大夫的交待，细心地记录下自己的月经周期，算出自己的排卵期。在排卵期内，她坚持每天褒加入淫羊霍和肉从蓉等中药材的猪尾汤要田野回家吃饭，在饭后例行功课。

对于夏末想再生一个孩子的想法，田野是非常支持的。园园夭折已经两年多了，两年多时间里，他屡屡背着夏末偷看园园的照片，默默地怀念。32岁的他比夏末更想有个孩子，他甚至在公开场合宣布自己将要远离烟酒，开始封山育林。可是大半年过去了，夏末的肚子还是一如继往的平着。田野开始对这种程式化的目的明确的活动厌烦，并表现出明显的不配合。

在夏末又一次炖好猪尾汤，打电话要田野回家喝汤时，田野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厌恶了。他对着电话大声吼：我再说一遍，我闻到那个味就恶心！再好的种子遇到盐碱地也是白搭！夏末怎么就是盐碱地了，夏末想不通。但夏末隐忍着没有发作，因为事实上夏末也厌烦了，只是夏末不能说。夏末知道，夫妻俩就如同一件敞口的外套，而孩子就是这外套的拉链，如果没有这根拉链，那么夫妻间将因失去联结的纽带而涣散。夏末如今已经经不起失去了，她期望有一个她和田野的孩子，维系起她和田野的感情，承载着她们一起走向幸福。然而，命运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偏离，生活中的人们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更多的磨难。比如，这个夏末千呼万唤不露面的孩子。

为了尽快有个孩子，夏末频繁地去医院检查，甚至拉上田野一起去做检查，但所有的检查结果显示，他们俩人都非常健康，至于为什么迟迟怀不上孩子，大夫建议他们去瞧中医。中医大夫在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后，告诉夏末，因为夏末宫冷。宫冷？夏末有些迷糊，大夫温和地笑：简单说，就是气血神太虚了，把身体养壮点就成。夏末依言开始煎中药调理身体，每天在医院，家庭和单位之间奔波。她怎么也想象不到，此时的田野，正在给夏天做着暖宫的功课。

那边是夏天和田野芙蓉帐暖度春宵，这边是夏末狐裘不暖锦衾薄。碧海青天，嫦娥应悔偷灵药，深夜枯坐，夏末当知嫁错人。

可怜的夏末，竭力地折腾着自己，只是为了生一个孩子，只想如平常人一般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小家庭，只盼望在节假日来临时自己不再如孤家寡人一般形单影只，只想在无眠的夜里有一个知她疼她的人陪在她身边，只需要在她痛苦无助时有一双紧握住她的手......我们能说夏末的要求很高很不切合实际吗？　

十一

在夏末和自己的肚子较劲时，田野被顺理成章地扶正了。33岁的田野，成了江源市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踌躇满志的田野把得意深埋心底，依旧做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他很自然地把这一切归功于夏天的无私帮助和自己的能力。连他自己都很惊讶，为什么他丝毫没想到过夏末，这个曾被他认为可以当做跳板的女子。可不是嘛，夏末怎么就从没想过为他的事去找人。以夏末的身份去托人，肯定比夏天更容易，可是夏末为什么没有去呢，答案只有一个：夏末不在乎他。田野想当然地这样认为。作为夏末丈夫的田野不知道，夏末不是不在乎他，而是不在乎他是否身居要职，是否能呼风唤雨。

在与田野的相处中，夏天越陷越深，她发现自己已经须臾不能离开田野了。她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和理由与田野相约，在知道夏末打算再生孩子时，她使出浑身解数来阻拦。当然，夏天做这一切做得相当隐密，她才不会笨到赤luo裸地反对田野和夏末努力做人。她会巧妙地表示出对一个想用孩子拴住男人的女人的轻蔑，会真真假假地嘲笑田野只是夏末的活精子库，会很真诚地关心夏末，担心以夏末的瘦弱不能生出健康的宝宝，会在夏末要田野回家喝汤时对田野热讽冷嘲。她时而冷艳如霜，时而柔情似水，时而温婉可人，时而撒波扮傻，使得田野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田野一面如履薄冰地隐藏着俩人的私情，一面在夏天的温柔乡里沉醉着。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夏末不会知道的。

是的，夏末是不会知道的。上班时，夏末每天要忙着约稿，组稿，编辑，偶尔还会自己写一些心情小语，她没有时间更没有习惯去打听一些飞短流长。下班后，夏末要去和那些各色各样的中药较劲，和自己的肚子较劲，和自己的生理周期较劲，此外，还要做家务，怎么可能有功夫去怀疑自己的丈夫。在夏末心里，田野如今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除夏天之外的唯一可信赖的人，她怎么可能去怀疑田野。父亲当年工作不也是这么忙碌吗？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世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而逆转，任凭夏末怎么折腾，肚子就是极有原则地没有任何动静。更不幸的是，田野对于这近两年的千篇一律的功课彻底没了兴趣。他借口累，借口忙，借口身体不适来躲避夏末的热情。

又是一个排卵期，夏末心事重重地看一眼日历上作的标记后，犹豫着是否要打电话给田野时，电话响了。是一个自称关心夏末的男子。男子压低声音告诉夏末：你想知道你先生现在在哪里吗？去江城酒店518房间看看。男子说完，不等夏末回过神，便匆匆地挂断电话。夏末放下电话，神色恍惚。难道最近无意中听到的话是真的？猛灌一气水后，夏末决定独自去看看。

夏末下楼后，打车直奔江城酒店。她没有理会酒店工作人员的问询，径直乘电梯上到518房间。她清晰地看到房间门口的“请勿打扰”牌子时，心中仍在迟疑。她怕万一是别人恶作剧。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掏出手机拨打田野的电话，听到熟悉的萨克斯《回家》在房间响起后，夏末的心彻底凉了。田野没有接电话。夏末又打给夏天，被告知夏天关机了。电话终于在夏末疯了一般地不停歇的拨打中接通了。田野说：开会呢。便急着挂机。夏末顾不得许多，怒吼道“房间门打开！”田野还想抵赖，装傻：什么房间门？夏末颤声道：江城518房间，我在门口。田野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他怕事态扩大，一面跳下床找衣服，一面嘱咐夏天躲避，并快速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慌乱中的田野根本没注意到，夏天嘴角那一抹得意的微笑。

十二

夏末走进房间，房间的混乱可想而知。夏天并没有躲避，也根本无处可躲。她披一件性感十足的玫红色滚着黑边的真丝睡衣窝在被窝里，裸露着凝脂般的肌肤，以挑衅的眼神直视着夏末的眼睛，毫无愧色。田野见夏末进行，愈加慌乱，他一面拉夏末坐下，一面不停地给夏天使眼色，示意夏天赶紧穿衣服。夏天假装没看见，坐着不动。田野急了，抓了衣服递给夏天，夏天这才慢腾腾地穿起来。

尽管在来时的路上夏末已做了种种假设，但她仍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夏末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她最亲的亲人？为什么这些日子田野总要加班，为什么田野对她越来越冷淡，为什么田野对她越来越没耐心，一时间，似乎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什么都不为，只为父亲当年收养了一条冻僵了的毒蛇！

夏天的那份镇静和从容自然触发了夏末已然要爆的神经。怒从中来的夏末扑过去，狠狠地抓撕夏天，被田野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没有抓到夏天，夏末怒不可遏地转向田野。她拼命从田野怀抱中挣脱出来，扬手给了田野一巴掌，再次扑向夏天。田野和夏天都被疯了的夏末吓住了。在他们的印象里，夏末一直是文文弱弱安安静静说话细声细气的，是那种可以被一条毛毛虫吓晕过去的娇小姐，他们何曾见过如此泼辣的夏末。见夏末再次扑向夏天，反应过来的田野迅速夹到俩人中间，试图以自己的身体阻挡俩个女人的恶战。夏末一把推开田野，腿绊在田野腿上，打了个趔趄，被田野趁势用手臂钳住。

身子动弹不了的夏末，愤怒地质问夏天：世上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夏天笑道：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我捡你挑剩下的，这次我想自己挑一次。夏末忿道：你怎么这么没良心？难道你忘了你怎么长大的吗？难道我和我们一家对你不够好吗？夏天冷笑：我没忘！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过是你爸给你找来的陪读！是你爸慈善事业的代言人！更何况，恩情和爱情是不可混淆的，我感谢你父母的养育之恩，不等于要我把自己的爱情恭手让人！我爱田野，在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爱上了，而你呢？你爱他吗？我可以为他去求人托关系，为他付出所有，你能吗？

夏末开始眩晕，巨大的刺激和极度的愤怒使可怜的夏末随时面临崩溃。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夏天会这样看待她父亲以及她们一家，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夏天是对自己是如此的仇恨，她面无人色地强撑着，竭尽全力问了个最出人意料也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你们这样多久了？田野和夏天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了。夏天望着田野，希望田野有勇气说出事实，但田野立即反应过来：这是第一次！

夏末没有揭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虚脱了的她弱弱地伏在田野怀里。田野瞪了一眼夏天，低声但很有力地说：还不快走！夏天从来没见过田野这么凶，她看一眼溃不成形的夏末，没敢说话，拎了包匆匆离开。

十三

一场从天而降的混战，彻底打碎了田野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美梦。他也终于明白，无论多么清高柔弱的女子，在面临家庭保卫战时是一样的凶悍。在他心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夏末离婚，他掂得出轻重。他知道夏市长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威望依然如故。现在的政府官员，有绝大多数都是夏市长提拔起来的，如果夏末去找他们，他们肯定会帮助夏末伸张正义。所以，田野不想也不敢离婚。

夏末被田野架回家后，晨昏不辨地躺了三天。三天时间里，她把自己这三十一年的经历尤其是情感经历细细地捋了一遍。因为受了夏天的影响，她甚至开始怀疑父亲当时收养夏天的目的，当然，她随即便否定了这一点。因为收养夏天时，父亲不过是市民政局的副局长，当时根本不可能考虑别的，纯粹就是父亲看着这个小姑娘太可怜。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不能说没有爱过田野，但对于田野，她更多的是亲情而非爱情。那么，趁着现在还没有孩子放手吧，成全田野和夏天。夏末对自己说。

田野自然不同意夏末离婚的要求，他死乞白赖地求夏末原谅自己，发誓赌咒表白自己只是一时糊涂，甚至不惜搬出园园和夏末的父母来。田野痛哭流涕地诉说他对园园的怀念，他说他之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是他怕回家后便不可救药地陷入对园园的想念。他说他对不起夏市长，辜负了夏市长对他的嘱咐和期望，他说夏市长在他和夏末结婚前夕认真地和他谈过，要他保证一辈子对夏末好，保证永远呵护夏末包容夏末。田野说得动情，夏末听得伤悲。田野最后说：小末，你想想看，我们现在是不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夏末流着泪点头。田野因势利导：既然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亲人，那么何必再彼此相煎？一句相煎，把夏末说得肝肠寸断，她流着泪原谅了田野。本来嘛，谎言和诺言是没有太多区别的，诺言是说的人信以为真，谎言是听的人信以为真罢了。

夏末之所以原谅田野，一则缘于田野一番入情入理的忏悔，再则也是夏末自己不想再失去亲人。她的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如果放弃田野的话。所以，她宁可选择相信田野，相信亲情。至少，她和田野拥有共同的过去，她们曾一起拥有过一个宝贝女儿，至今还在为这个女儿伤心着，在失去亲人的日子里，她们曾彼此真心疼惜过，不是吗？　

也许是田野良心发现，也许是田野心中仍然爱着夏末，也许是田野怕前途受到影响，总之，经过那次争吵后，田野开始按时上下班，按时回家。

十四

田野的回归，无疑令夏天大为光火。她费尽心机找人打电话给夏末，让夏末去酒店抓奸，就是因为了解夏末，知道夏末无法宽容田野出轨。以她对夏末的了解，夏末在知道此事后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和田野离婚。可是，这次她错了。夏末不但没和田野离婚，反而频频与田野夫唱妇随地出现在分开场合。　夏天疑惑了：难道田野没有爱过自己？但是她立即醒悟过来，田野不是不爱她，而是更爱自己的前途。

夏天一次次问自己，田野到底哪里让自己痴迷。她把田野的优点缺点一条条写在纸上，结果她发现，在她眼里，田野只有优点没有缺点，或者说，在她眼里，田野的缺点也是可爱的。夏天知道，她和田野是同类，她们都是为了理想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是在彼此面前不用任何伪装不用反复证明自己的人。在她和田野之间，几乎不需要语言，只是一个眼神，彼此便明了对方的所思所想。田野的野心，在此她看来是有抱负，田野的回归，在她看来是有责任心，田野的钻营，在她看来是懂得迂回前进。她欣赏田野扎实细致的工作作风，欣赏田野深沉稳重的男人气质，她曾目睹田野对夏末的疼惜，也感受到了田野对自己的爱怜。她相信田野对自己的爱，她知道自己在田野心中的地位。于是，在一番权衡之后，夏天决心，要和夏末打一场持久的田野争夺战。

日子重新回复平静后，田野又悄悄地思念起夏天。

如果说夏末是植物样的女子，那么夏天绝对是动物样的女子。植物样的夏末总是布衣素食，寡淡少言，淡泊名利，注重内涵，功夫在诗外；而动物样的夏天则是功利心昭然，艳丽辛辣，个性张扬，多姿多彩，让世界因她存在而活色生香。缘于此，田野对夏天的思念我们便不难理解。试想想，哪一个身体机能健全的男人能不对活色生香的夏天想入非非。而是否能守住婚姻的底线的关键在于，有些人只是想想而已，有些人却要付诸行动。

在思念的煎熬中，心照不宣的田野和夏天，终于在半年后的一个周末再一次不期而遇。受阻的激情因为阻挠而倍加澎湃。经历了这次动荡，田野和夏末都明白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都明白对方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于是田野和夏天都变得格外小心，小心翼翼地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十五

习惯了夏末的纯真善良的田野，自然不会想到，他和夏天的这次重逢，其实是夏末狠下心给他的一次考验。很多时候，人只有冷酷些，再冷酷些对待自己，冷眼看着自己怎样受伤，才能够有机会看到事物的真相。

痛定思痛，夏末也意识到自己从前对田野太过信任，太不注意观察了解田野，对田野所思所想她关心更是少之又少。认识田野至今，她一直都认为田野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田野应该的，她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总是沉缅在自己的感觉里，几乎没有留意过外面的世界。和从小面临生存竞争，需要处处用心的夏天相比，夏末要简单得多，纯真得多，善良得多，厚道得多，但她的缺点也恰缘于此。因为从小生活无忧无虑，所以她总有着的年龄不相符的天真。从这一点讲，她经历一点磨难也未必都是坏事，在磨难和挫折之后，她会有所觉悟，重新认识生活，认识世界，从而增加自己生命的厚度。　

经历了捉奸风波后，夏末对田野的信任已经丧失殆尽，她虽然表面上原谅了田野，但心里犹如吃下一口苹果后，发现剩余部分有半条虫子一般恶心。突兀的变故，使得她方寸大乱，她不知道自己的婚姻是该继续下去还是该戛然而止。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立即去医院安放宫内节育环，她可不想让孩子降生在芨芨可危的婚姻里。

开始用心对待生活的夏末，一改往日不爱凑热闹的习惯，开始热衷于参与田野的种种应酬。经历了这么多的夏末，去了往日的骄娇之气，在简约大方之中又平添了一抹淡淡的哀愁，愈加婉约妩媚。他们夫妻所到之处，无不受到人们的赞誉，之前的流言蜚语，更是不攻自破。但是夏末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她发现田野眉宇间那种掩饰不了的怅然若失后，决定狠着心考验田野一次。于是，周末田野说有应酬时，夏末假装身体不适，留在家里。在田野出发后，她如最卑鄙的偷窥者一般尾随跟踪。果不其然，她看到了田野和夏天的重逢。夏末这次没有去吵，她甚至自嘲般地微笑着离去。

夏末回家，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衣物，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父亲家，决心和田野离婚。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谁对谁错已经不再重要，一场感情争斗中，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有谁用心更多，伤得更深。

夏末对于田野并没有多少的爱情，有的是八年多婚姻里耳鬓厮磨的亲情。然而夏末有一点没有想到，那就是这八年多婚姻里产生的惯性。惯性其实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是需要长久的时间培养起来的。夏末不懂得，那些在无爱婚姻中挣扎的女人，其实留恋的也就是婚姻里的惯性。她们不肯放彼此一条生路，并不是仍然怀着对对方浓烈的爱，而是习惯了有个人让自己恨着想着挂念着。

婚姻里的日子再不好，但是总还有婚姻，总还有牵系，你恨那个人，那个人总还在你眼皮底下生存。你恨那个人，但因为有一纸婚约，你就得装出一副恩爱的样子。只有那个人和你什么也不是了的时候，你才会缺少了焦渴般的恨，留下无尽的幽幽的无奈。在婚姻里，你不会去独自面对日子长出来的那种咄咄逼人的孤独，不会在偌大的屋子里托着黄昏里颤动的影子来听自己心跳的声音。

如果说婚姻是肢体，那么无爱只能算是这肢体上一些不为人知的残缺。假设没有婚姻如同短了几根手指头，即使你戴上手套，但明眼人都知道，因为那是显而易见的残疾；而没有爱至多只能如肚皮上没有肚脐眼一般，虽然自己是别扭的，但到底在暗处，别人未为可知。

没有了婚姻的女人，向来为好事都所津津乐道：你笑，别人说你强颜欢笑；你不笑，别人说你相带薄命；你憔悴，别人说你是因为没有男人滋润；你容光焕发，别人又疑心你是否勾搭上了那个有妇之夫。流言似箭，你无处藏身。

于是这些女人一世的光阴突然就过成了两世，陡然间就有了沧海桑田的前世和忧伤凄凉的今生。他们常常会在一个人在厨房褒汤的时候，或者兀自静坐的时候，或者独自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的时候，潸然泪下，为自己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也为自己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流泪。

从前的爱情如皮球，女人由了性子折腾它摔打它，它总是会毫发无损地弹回来；如今的婚姻如细瓷器，纵然是摆在架子上仔细呵护，也难保那天稍一不慎，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这些女人为了维护这婚姻，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了瓷器店打工的伙计。瓷器是否值钱是否价值连城她不知道，她只是出于本能，在有人觊觎它想破坏它时想要保护它。

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中说，旧中国有两种人，一种是做稳了奴隶的人，另一种是想做奴隶而做不得的人。守着无爱婚姻中的女人，差不多也是这两种人生状态。

夏末不懂得这些，也不想懂得这些，她才只有三十二岁，她不想把自己未来的时光都消磨在这无爱的婚姻中。

回到父亲家的夏末，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形影相吊的日子。

等田野回家发现时，一切已不可挽回。

夏末离开后，田野才发现自己多么需要夏末，多么习惯有夏末的家。他习惯了每天回家看到夏末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在电脑前敲字玩游戏，习惯了辛苦一天回家后，夏末无声地递过来的那杯清茶，习惯了夏末收拾的干净整洁的房子，习惯了夏末为他准备的营养丰富的早点，习惯了安然地微笑着的夏末给他的毫无压力的感觉。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夏末。　

十六

夏末回到了父亲家，回到了这个昔日门庭若市，今日门可罗雀的家中。一切都没有改变，都还是父母亲在世时的样子，一切又都变了，曾经的繁华辉煌一去不复返，曾经的幸福温馨已荡然无存。除了一颗疤痕密布的心，夏末一无所有了。

春节又到了，这是父母亲离去后的第五个春节了，夏末感到前所未有的凄清。从前的春节再冷清，好赖有个田野陪在身边，有田野的亲戚们来回走动，而这一次，夏末是要彻头彻尾地感受什么叫孤寂了。

夏末什么也没有准备，包括中国人春节时习惯买的春联糖果等。她一个人，感觉不到春节将至的喜悦，更没有家庭主妇春节前的忙碌，一个人，百无聊赖着，饭也懒得吃，更没心思做。于是，她再一次投入到魔兽世界中，投入到她圣骑士的战斗中。

自从打算生孩子起，夏末已经远离游戏了。在进入游戏时，她愣了半晌方才想起自己的游戏账号和密码。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刚在一出现，笛声悠扬就过来打招呼。

坐月子了吗？怎么一年多没见过你？笛声悠扬问。

没有，工作太忙，没时间。夏末鼻头发酸，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会如此惦念自己。

工作很辛苦吗？注意休息，别累坏了。笛声悠扬关心地说。一直没看到你，总觉得你是遇上什么事了，你没事就好！

被弃置在荒岛上的夏末，毫无来由地被这来自陌生人的关心感动了。她轻轻抹去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发过去一个灿烂的笑脸：谢谢你！新年好！

新年好！你的装备该换了，看看这套怎么样？笛声悠扬笑着将一套血精灵圣骑士装备送过来。喜欢吗？夏末连连点头，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和以前一样，仍然是笛声悠扬带着夏末冲锋，有好几次，夏末在笛声悠扬搏杀时站在一边发呆，笛声悠扬眼疾手快，在危险将至时出手相救。并再三警告夏末：不要乱跑，跟在我身后！夏末默默地感激着，她不知道笛声悠扬为什么对她这么关心。

玩了大半天游戏后，俩人都有点累，笛哥（在游戏区，大家都这么叫笛声悠扬）提议休息。他再次问夏末：你有心事，是不是遇到麻烦了？夏末淡然地笑笑，说声想休息了，飞速退出游戏。下次再遇到时，笛哥不再追问夏末，只是一如继往地在夏末身边保护她。　

整个春节，夏末都窝在家里玩魔兽。笛哥始终默默地陪护在她的身边。

春节期间，田野过来了两次，被夏末拒在门外。田野的父母过来了一次，夏末冷淡而礼貌地接待了他们，对于他们劝夏末和田野和好的意愿，夏末表示了衷心的感谢。看着田野父母亲沟壑纵横的脸，夏末不忍心让俩位老人太失望，敷衍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也是在这个春节，夏末在台湾的伯父回来了。这位前国民党的空军机械总工程师，曾经受到过蒋介石和宋美龄的接见，并被蒋介石亲自授予上将军衔。在阔别祖国多年后曾经回来过两次，一次是改革开放之初，一次是夏末父母亲去世后。在和伯父不多的接触中，夏末印象最深的是伯父对于父亲的歉疚，伯父总是为父亲那些年因自己而受的牵连而抱歉，虽然父亲从未在意。夏末记得，伯父在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不成自己年逾古稀，不远万里飞回来，只为了参加父亲的葬礼。如今，他再次回来了。这次回来，他尽力地谢绝着政府政协民革侨联等等的邀请，他在女儿的陪同下，只想看看自己在大陆唯一的亲人——夏末。

伯父见了夏末，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无法把眼前这个瘦弱憔悴的小末和印象中那个玉兰花一般清雅脱俗的小末联系在一起，此情此景，令陪在伯父身边的堂姐也是泪水涟涟。在了解到夏末的生活现状后，耄耋之年的伯父更是感慨万端。堂姐和伯父临走时，很诚恳地要夏末考虑一下，随他们去台湾。伯父说：以前你们一家人在这边，我们的老祖宗也在这边，我也不想说什么。可现在，你一个人在这边，孤苦伶仃，婚姻也这么不尽要意，让我们怎么放心？你去到台湾，你堂姐堂兄在那边都有自己的公司，你可以帮他们做，也可以自己另外找工作。一大家人在一起，彼此也方便照应。夏末没有立即回答，她答应伯父好好考虑一下。

夏末很矛盾，她不想离开江源，在江源，有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各个成长阶段的记忆，在江源，有她爱过痛过伤过的欢笑与泪水，在江源，有她在幸与不幸间辗转的痕迹。江源是她背负的过去，她无法也不能做到举重若轻。　可是，她同时又希望离开江源，离开这个令她失去所有亲人的城市，离开这个令她领略到什么叫世态炎凉的城市，远离这个让她领悟到人性的恶的城市。她相信人性的善，向往一个和平而温暖的所在。命运已经为她打开了通往新生活的门，她是否会迈出这一步？　

十七

也许是觉得自己和田野已经了无关系，也许是想把田野从记忆里永远抹去，夏末没有告诉田野伯父让自己去台湾定居一事，却鬼使神差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笛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对这个陌生人如此信任。

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夏末已经知道，笛哥是在一家广告公司里从事广告设计，平常除了绘图策划，就是上网玩魔兽。夏末笑他：这一点比我想象的好，我以为你是个逃学的在校生。笛哥长叹一声：早就是处男了！啊？处男？夏末大惑不解。笛哥大笑：处男嘛，那就是被处理掉的男人。夏末这才知道笛哥已经离婚多年，但似乎和前妻感情很好。

在夏末和笛哥的交谈中，笛哥担当了一位非常好看倾听者，时年不惑的他不仅博古通今，而且幽默风趣。夏末在不知不觉中告诉了笛哥她的一切。在知道夏末为田野和夏天的事不能释怀后，笛哥劝夏末说：世界上有60多亿人，中国人口也有13亿之多，俩个人能够遇上，能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是需要有非凡的缘分才能达到的。所以古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相爱时一定要善待对方，要好好珍惜。即使有一天不再相爱，也不要反目为仇。因为相爱的人都怕时光的笔，将“相爱”改写为“相爱过”。但是，当相爱真的变成相爱过时，我们还是要以平和的心态来对待。人生太过短暂，与其让怨恨销蚀岁月，不如心怀一份感激，去接纳新的幸福。

夏末幽幽地叹息道：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做不到。我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给了他，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笛哥笑：你这种思想其实也很正常，想想看，在你心中，他真的就无人可替代吗？你真的爱他爱到不能放弃吗？

见夏末无语，笛哥继续劝道：你放不下的并不是你先生，而是放不下你的不甘心。你不甘心为什么首先放弃这份感情的是他而不是你，你不甘心从前那么爱你的他何以突然变冷漠。谁都希望能有幸遇上那种亘古不变的爱，希望自己红颜成白发时，相爱的人仍然陪在自己身边。可是，这是理想主义，生活中是找不到的。你说你把自己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给了他，而他又何尝不是把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与你共享。你之所以觉得他对不起你，就是因为传统观念中对男人的误解。由于男人天生具有攻击性，在爱与性中处于主导地位，所以，女人总是习惯于觉得男人对不起自己，辜负了自己。如果换个角度，你也许会对你先生更宽容一些。

在知道夏末还在和田野僵持后，笛哥劝夏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们应该静下心来好好谈一下，如果你们确定还彼此相爱，那么就该冰释前嫌，从头再来；如果你们确定你们之间已不再相爱，那么，就该早做了断，还彼此自由。

笛哥的劝说，无疑触动了夏末。分开近半年里，夏末一直拒绝见田野，一直在逃避考虑这个问题。可是，她身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心她和田野的关系，关心她怎么突然回父亲家住。夏末觉得，是到了该和田野了断的时候了。清明节将至时，夏末终于答应和田野一起去给父母亲以及园园扫墓，并决定和田野好好谈一次。

十八

清明节前夕，田野诚恳地请夏末和他一起去给父母女儿扫墓，并嘱咐夏末，花和水果他已买好。夏末犹豫片刻后，答应了田野。

一路无话，俩人各揣心事。

在墓地，祭拜完毕后，田野突然悲痛万分地哭泣。他这一哭，反倒使始终默默流泪的夏末慌了神。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八年，夏末从来没有见田野这么失态过。

夏末一时心软，伸手去拉住田野，田野见状，顺势靠在夏末单薄的肩膀上，用近乎梦呓的声音求夏末：小末，看在爸妈面上，看在园园面上，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从头开始吧！小末，你不知道，没有你的家已经不是家了。小末，以前所有都是我的错，我离不开你，不能没有你！小末，你知道我现在面临多大的压力吗？我每天生活在自责中，吃不好，睡不好，没心干工作，这样下去，我会完蛋的！小末，求你了，回来吧......

善良的夏末无法狠下心拒绝田野痛哭流涕的恳求，答应田野回家看看。活在自己世界中的夏末怎么也不会想到，田野对她的恳求，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市委要推选一位市长助理，田野不想在这关键时刻因家庭问题影响自己的前途。

见夏末答应回家看看，田野心中一阵窃喜。他是做足了功课的，只要夏末肯走进家门，他就有留住夏末的胜算。

夏末回到离开数月的家，家中一切都还是她在时的样子，包括花瓶中盛开的马蹄莲。夏末有些惊讶：你买的？田野殷勤道：嗯，我三天换一次，就怕你回家看不到它而不高兴。

人心向来是经不起三分好，受不得一点伤的。夏末只看到了整洁如旧的家，却不知道这一表象是田野头一天请了清洁工专业打扫整理的结果。更不知道这花，也是头一天，田野才买来插上的。

田野拉着夏末让夏末检查自己打扫的房间，甚至打开衣柜让夏末检查，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带夏天回来住过。他反复强调，自从夏末离家后，他就和夏天再无瓜葛了。这么多天来，他一直生活在悔恨中，他后悔自己怎么就没经得起夏天的诱惑。

见夏末脸色渐渐缓和，田野趁热打铁，让夏末留下吃饭，尝尝自己的手艺。夏末讶异道：你会做饭？田野温柔地笑：是啊，以前都是你做饭给我吃，你不在家了，我只好自己做饭了。小末，你知道不？自己做饭后，我才知道做饭非常麻烦非常辛苦，从买到洗到切到烹饪，真的是一项艰巨的工程。以前辛苦你了！往后，咱家的饭我包了！

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总是和他受伤害的程度成正比。夏末没被田野伤到支离破碎，所以，她仍然无法看清田野的真面目，无法从田野真真假假的温情中醒悟。

你别在厨房呆了，最新研究证明，厨房的油烟会加速女性的衰老，我可不想我的小末变成老太婆。田野边说，边推夏末去客厅看电视。

田野这一番刻意的表演，自然又温暖了夏末孤寂的心。女人啊，常常就输在这些细微的感动中，输在自己的善良上，输在无法忘记过往，输在无法抗拒的寂寞。

这一顿饭吃得相当温馨。田野做了夏末最喜欢的清蒸桂鱼，又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炝椿芽，炝莲菜之类，都是素日里夏末喜欢的。小女人夏末对幸福的理解，原本就局限在能有个人陪她一起下厨房抢电视遥控器上，所以，在看着田野精心为自己准备的饭菜时，夏末幸福得有些恍惚。夏末的心事变化，从来都是写在脸上的。泉水般清澈的夏末，从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感情。田野看着夏末的表情变化，心里乐开了花。他开了一瓶红酒，给自己和夏末斟上。

百感交集的夏末，善良单纯的夏末，再一次毫无防备地醉了。　

十九

夏末酒醒，已经是次日中午。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着，照得世界一片慵懒一团和气，春天的花儿没心没肺一如继往地开着，仿佛从来未经历过冬天的风刀霜剑。看见自己躺在主卧的床上，夏末便有些和季节不相宜的懊恼。

夏末拼命地回想，试图捕捉到昨夜的一点讯息，可是，零碎的片断里记录下来的，似乎只有些难以启齿的激情与疯狂。抵死缠绵，难道是为了此后永不相见？八年的婚姻，难道真的要以一夜的温存来做终结？

如何能忘却，这透骨入髓的缠绵？该如何处置，这难分难解的纠结？

难道是爱未了，情尚存？

难道是八年的朝夕与共的印迹，已丝丝缕缕嵌入血脉？

可是，如果有爱，为什么会有夏天的存在？为什么夏天已如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让他们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如果不再相爱，为什么会有这撕心裂肺的疼痛？

夏末好困惑，夏末好迷茫。

田野端了一杯茶进来，柔和地看着夏末，小心翼翼地问：小末，醒了？夏末不想说话，点了下头，算做回答。田野不加理会，仍然柔和地笑：醒了就好，我炖了乌鸡汤，给你补下身子。你这身体，可要好好补养一下了。心情复杂的夏末默默地机械地起床，漱洗，吃饭。

吃过饭，不等夏末说话，田野便急急建议：难得今天休息，天气又这么好，不如一起去植物园走走。

很多时候，俩个人中，处于主导地位的那个人，都在于把握住了说话的时机。夏末的被动，就在于夏末没能及时表达自己的观点。夏末本来是想和田野一起扫墓后和田野商量离婚的事情的，可是田野的眼泪让她没能及时说出口；夏末本来想送田野回家后和田野商议协议离婚的，可是田野的殷勤与精心布置又一次让她错失良机。就在刚才酒醒时，夏末还是决定要和田野讨论离婚的，可是，田野又一次控制了局势，让夏末无法开口。优柔寡断的夏末，就这样又一次地沦陷在田野温柔的陷阱里。

二十

从植物园回来，田野督促夏末休息后，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瓦罐煨上了黑鱼汤。他没有用紫砂煲，而是用很老土的炖罐，微火慢熬，把黑鱼汤熬成了浓浓的奶白色。

夏末的确累了，但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是田野真的变了吗？可是，人们不是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吗？他怎么会一下子从一个刚愎自用的大男子主义者变成温柔敦厚的居家男人？是田野真的觉悟了，收心了吗？可是，夏末忘不了夏天那挑衅的目光，娇艳得令女人妒嫉的躯体，以及夏天那放肆的笑容。她了解夏天，就算是田野真心悔过，但是，只要夏天不肯放手，田野就逃不出夏天的手掌心。夏末知道自己和田野都不是夏天的对手，她忘不了她第一次原谅田野后田野的再次背叛。辗转反侧的夏末下定决心和田野摊牌。

在夏末暗自思量时，田野已经将汤煨好。看着牛奶一样白的汤，和汤上漂浮着的长长的姜片，夏末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幸福。不是么？在春天的黄昏，夕阳懒洋洋地照着，风暖暖地吹着，花香恣意氤氲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对坐在餐桌前，他们面前摆放着一碗用心意和时间慢慢煎熬的汤，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夏末希望时光在这一刻定格，定格成她和田野的永恒。　

俩个人默默地喝着汤，谁也不愿意打破这份宁静。夏末觉得，在喝汤的时候，他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谁也不想打破打破宁静，不等于宁静就不会被打破。在这一时刻，田野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田野看也没看，便按下拒接键。他没有办法，作为领导干部，他的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手机似乎非要和他过意不去，他连拒三次后，夏末坐不住了，夏末轻声说道：接吧。说罢，转身走开。　

田野对着电话低低地吼了一声，随即挂断。然而，那份梦幻般的宁静一旦被打破，心境也随之变迁。

挂断电话，田野赶紧解释：是单位的电话，有点小事。夏末苦笑：如果我们之间一言一行都要解释，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会很累！说完，不再理会田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田野拦在门口，哀求夏末：留下来吧，小末！小末，哪怕以后我睡书房都行，只要你不离开，只要家里有你的身影，有你的气息！

不知道是夏末在这熟悉的环境中受到了惯性的干扰，还是田野这两天的表现实在无懈可击，也或者是夏末心里还残存着一些对的温情的渴望。总之，夏末没有再坚持，她同意了留下，但是坚持和田野分居，如同党内干部犯了错误可以开除留用一般。

夏末能够留下来，既在田野意料之中，又出乎他意料之外。在意料之中的是夏末还那么单纯，那么好哄，在意料之外的是他感觉到了夏末柔弱之中的倔犟。但是不管怎样，只要夏末留下来，他竞争市长助理的事就少了一重影响。

二十一

人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从简单到复杂，再从复杂回归简单的过程。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就需要简单，但这种简单是在经历世事历练后去伪存真返璞归真的简单，是丰富而有内涵的底蕴深藏的简单，而不是婴儿般无知的简单。能在经历风雨之后，依然保持心灵的简单，不但是一种修为，更是一种精神境界，因为，简单的心灵是高贵的。　

夏末是简单的，简单到如一泓清泉一般可以清澈见底。命运一次次不怀好意的小玩笑，并没有搅浑这汪清泉，在经时间沉淀后，她仍然安然微笑，宁静淡泊，如诗如禅。

回到曾经的家中，夏末依然故我地上班，上网，料理家务。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不过问田野的行踪，并态度强硬地坚持和田野分居。她觉得自己在等待，可是究竟在等什么，她还不清楚。

在这期间，伯父又打电话催她去台湾，伯父说，他快九十岁了，怕夏末再不决定，可能就再不见不到夏末了。夏末神色黯然地挂断电话，她仍然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否该走了。

还在留恋什么？留恋田野吗？好象不是。留恋工作吗？夏末是有职业无事业的女子，不会放弃不下工作。留恋这里的生活吗？似乎也不是。留恋这八年多的婚姻还没恩断义绝吗？仿佛也不能确定。那么到底为什么迟迟不能决定？夏末自问。难道是因为笛哥？夏末被自己这一设问惊了一下，难道自己也网恋了？不，不是！怎么会！不过是和笛哥能聊得来而已。

夏末回来后，田野便一头扎进他的市长助理的竞选中，很少有时间呆在家里。他试探着和夏末商量，希望夏末能去找父亲以前的老同事，如今的几个市委党委。他的这一要求自然被夏末拒绝了。从小到大，夏末从来没求过人，她不会也不屑于求人帮忙。田野无奈，只好又去找夏天，夏天欣然应允。

又是一个星期天，田野头天晚上醉得一踏糊涂，所以，夏末一早起来就开始收拾田野弄脏的屋子，洗田野的脏衣服。田野的电话响了，夏末见田野睡得很死便没去打扰田野，顺手接了。谁知夏末只“喂”了一声，对方便随即挂断。夏末再不敏感，也明白电话是谁打的了。

夏末恍然大悟，这也许就是自己要等到的结果吧。等到看着田野再一次阳奉阴违地背着自己和夏天交往，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土崩瓦解，等到八年多的婚姻终于灰飞烟灭。夏末在这一刻终于下了决心：离开。然而，就在夏末决定离开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夏末简直有点哭笑不得了。自己苦盼苦想时，这个孩子始终不肯露面，而就在自己终于决定放弃时，这个孩子竟如天外之物般降临。夏末明白，这就是那个清明前夜种下的祸根。

这一次夏末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强与果断，她没有告诉田野自己怀孕的事，在夏末看来，她和田野的婚姻本已是错误，如今怀孕更是失误，如果把这一消息告诉田野则是执迷不悟。于是，她一方面果断地独自去医院做了人流，并在人流术后回到家中，冷静地提出和田野协议离婚。另一方面，她提交了辞职书，并在告诉伯父自己决定去台湾定居后，加速办理赴台签证。

二十二

在决定赴台前，夏末去看了一次笛哥，看了这位默默关心自己的大哥。去之前，她设想了许多种她和笛哥相逢的情景，但结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笛哥和前妻一起接待了她。在笛嫂的叙述中，夏末这才知道，笛哥之所以和前妻离婚，并不是因为俩人感情出了问题，而是因为笛哥婚后不久便患上了罕见的下肢肌肉萎缩症，上下楼梯都成问题，并且丧失了性能力。笛哥为了不影响妻子的幸福，所以忍痛和妻子离婚。

原来如此，夏末这才恍悟为什么笛哥会一直劝自己谅解田野，为什么笛哥离婚了还和前妻关系如同哥们。

看到笛哥后，夏末想了许多。她觉得笛哥说的对，爱的反面并不是恨，生命，也从来就不是用来怨恨的。想到田野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宠爱，想到夏天从小到大对自己的呵护，想到田野和夏天之间的默契，夏末知道，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夏末从回忆中回来，平静地把离婚协议书递给田野，田野第一反应便是拒签。在田野心中，他和夏末的婚姻根本还没走到头。夏末淡然而坚决地说道：不签也行，我的律师会找你的。田野最近已经被竞选市长助理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他自认对夏末已做到仁至义尽，他失去了继续伪装的耐心。

田野一把抓住夏末：为什么你从来不关心我的前途？你明知道我现在正处在风头浪尖，却偏要在这时候闹离婚？你知道这些年和你一起我活得多累吗？这些年你总在我跟前摆一副小姐架子，让我感觉你高不可攀，让我看着你的脸色说话做事？你知道你每次以旋舍者的姿态对我的父母和亲戚时，我心里有多难过吗？和你在一起，我一直活得很压抑，你知道吗？

夏末淡淡地笑：从前一些事，可能是我做的不好，是我太自我中心，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自由了，可以去选择轻松自在的生活了。只要你签了这个字，我们就互不相欠，就两清了。夏天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给她个交待了。　

田野还想说什么，但见夏末心意已决，知道覆水难收。不得已，终于迟疑着签字。

夏末走了，留给夏天和田野一封信，只一句话：感谢你们陪我走过了成长的岁月，让我们记住曾经的快乐时光，祝福你们！

夏末走了，走得无牵无挂。

夏末走了，走得风淡云轻。

夏末走了，伴随她的是她的手机里传出的刘若英的《成全》：

看着你和她走到我面前

微笑地对我说声好久不见

如果当初没有我的成全

是不是今天还在原地盘旋

不为了勉强可笑的尊严

所有的悲伤丢在分手那天

未必永远才算爱的完全

一个人的成全好过三个人的秋千

我对你付出的青春这么多年

换来了一句谢谢你的成全

成全了你的潇洒与冒险

成全了我的碧海蓝天

她需你的海誓山盟蜜语甜言

我只有一句不后悔的成全

成全了你的今天与明天

成全了我的下个夏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