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品读陈忠涛的《此情无计可消除——咀嚼李清照的情怀》,我清醒地感觉到,这是一份诱入情感漩涡的索引,从没有真正沉没的内心冲动出发,它穿行于平平仄仄的象形汉字中,料峭地打量着我们。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体势、笔势、笔触的自我陷入。
一直以为,诗词解读是见仁见智的鉴赏活动,在我所接触的有关读本中,我不停地被卷入对字词状态好艺术风格按图索骥的欣赏范式。但在陈忠涛的笔下,我看到了一个奇迹,看见那些语词像雨水、白露和丛林一样拔节而出。我是那么期待地注意到了这点。在喧闹而黯淡的夜晚,正是这样的讲述和音节抚摸着我的心灵,那种细密的、委婉的语言浪花,渗入生活虚席以待的荒漠。
“黄花赶秋,晚来风急。那些憔悴的脸,在雨水中,却是旧时容颜――有谁堪摘?点点滴滴的泪水像一个,女人在夜风中的自言自语,历史却独自沉沉睡去”(《夜读李清照声声慢》)。没有注疏,没有解析只有一个诗人与另外一个诗人的心心相映。
这是一个解读的奇迹,他向我们展示古典诗词的属性,却没有从干瘪如洗的训诂文化入手,在常规意义上进行词语解析、艺术手法的纠缠。他畅游式的解读使我们能够更亲近一个清雅的灵魂,宋词那一缕经久不衰的芬芳。
在“浅阅读时代”,古代经典诗词解读何去何从?我们面对的文化一直充满某种惯性,各种复杂的文化意图在一个有限的空间聒噪,阐释和注疏成为最具学术质地的欣赏活动,在林林总总的古典诗词鉴赏文本里,这种精英文化的面目昭然若揭。
但我宁愿在陈忠涛神采飞扬的抒情世界沉迷。我相信这样的合奏,是一个灵魂与另外一个灵魂的对话。午夜的狂欢里,一个诗人在幽暗的边缘忧心忡忡,他目击情感的真实内容,琢磨着抒情的行动纲领,用自己带着韵律的呢喃与灵魂对话,坐等黎明的来临。
二
此情无计可消除!这是李清照的写照,也是陈忠涛的写照。这位年青的诗人,在皖西平原用近似于痴迷的低语,将感性的直接概括和理性的曲折相互渗透,并由此对那些在时空的秩序里真实存在或者假定存在的一切进行追溯和拓开,展示着生命意志与情感的瞬息释放过程。
我一直注视着他,五年前,我从他第一本诗集《当一切沉寂下来》开始,进入他的情感世界,到后来的诗集《坐等黎明》、《低语》,以及诗词心得似文本《一生最爱是诗经》等,阅读他的情感历程,我为他的感性和执著而倾倒。在他的笔下,始终有一种柔软而细腻的情愫随着时光的索引愈演愈烈,犹如一杯甘纯的酒,饮下去便欲罢不能。
他一直在抒情。或者,抒情是他选择的对于这个物质世界不假思索的生存方式。如果说,在后工业时代中,一种心灵深处的悸动必须依靠抒情的形式才能幸存,那么,他就是当下抒情第一人。
抒情者,本身就是纯净的人、幽怨的人、真切的人,一个脱离了世态炎凉的人。在内心的针尖上步步为营,通过对古典诗词心有灵犀的识读,从而发出抑扬顿挫的价值认领和询问,不仅仅需要行云流水的语法操作,或者一意孤行的精神反常,还需要足够的勇气。
在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之间,怎样的桥梁才是我们的识读需求?在逐字逐句的注疏之后,古典诗词究竟能够剩下多少韵味?训诂学与美学价值的触摸,怎样才能水乳交融?对于这些询问,所有莫衷一是的回答都有各自的道理。因此,我坦然接受陈忠涛的识读体系,以情解词,在古典文本中酝酿出一袭浓郁的情感芳香。
词的全部历史,实际就是情感的纠缠史。词又称曲子词、长短句。这种民间新兴的唱辞,主要是为唐代兴起的音乐配词,是为歌女量身定做的娱乐载体。耐人寻味的是,正是这种通俗文化让无数人心旌摇曳、痴迷不已。
宋词全部的秘密就在于,它将一颗真实的心捧给了这个世界,在时光的检阅下璀璨夺目。那种真切、细腻的情感在抑扬顿挫的节奏中亲近和抚慰谦卑的芸芸众生。词因历史而获得厚度,历史因词而获得韵味。
三
“露珠的梦里,谁离你最近?谁比花朵更加多情?谁比春天更加消瘦?多么凄美的爱情,睡在历史的情怀里,在今夜,被我亲手点亮。那些斑斓的心事,难道只留给时光和历史去品尝?那些熄灭的思念,你可以再次将它点燃。那些关于你的绚丽,我已经将它深藏于心。无语以对。那些流溢着孤独的思念,苍凉了谁的思念?透过词语能看见你的花朵悄然绽放的绚烂。孤独是永远的伤口。追随着你的身影,我拿什么把你溶化?(《第一章: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陈忠涛是这样解读李清照的《点绛唇》的。他在抒情的意念里穿行,将心比心,平静地抵达这首词的内核。
毫无疑问,这样的抵达是心灵的同频共振,是从内心深处铺展的词语旅途。这是对李清照诗词美学的有力推进,大量的几乎是不可破译的情感秘密,组成了婉约、迷离的空间,让人流连忘返、迷醉其中。
李清照,清影相照。这个带有宿命色彩的名字不由自主地使我们想象起一个意境:一个明眸皓齿的丽人,发髻高耸,插着金色簪钗、身穿艳丽的石榴裙在月下顾影自怜。与此同时,丹桂飘香,酝酿一股浓郁的别情离绪。只有圆月,天空中那一滴巨大的清泪,悬而未决。
一个古典女诗人,就是一个不老的情人,一个澎湃着的情感伤口。这是陈忠涛对李清照词的敏锐把握。在情感的顶部,时光之沙金子一般滑落,当一切都沉寂下来,唯有一片冰心如故。宋代这个著名的美女诗人似乎一直生活在寂寞的子夜,用她婉约、清冷,吐气如兰的叹息,透露她对人世深深的眷念和忧伤。她的词是一次次自我流放,她凄婉地告诉世界她一定会渐行渐远,陷入最深的寂静,岁月因她的走失而忧伤莫名。
阅读的经验告诉我们,在宋词平平仄仄的迷津里流连,意味着一种两难:要么因忧伤而茫然,要么因茫然而忧伤。
梧桐更兼细雨迷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在菊花凋零,满地残黄堆积的时候,在陈忠涛的笔下,我目击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灵魂感动,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的真切挽留。穿越近千年的风雨迷津,宋代的山山水水依稀可辨。那些走失的水墨情怀、那些舞榭歌台、那些蚱蜢小舟、那些海棠花开,在向往中依次排开,清莹感人。只有宋代才有这样的清婉和忧郁;只有陈忠涛的笔下才有这样的韵味和逼真。
抒情或者解读,这些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是一次情感皈依之旅。隔着千年的云烟,追随宋词的韵脚,在李清照千折百回的情感迷津里颠沛流离,我们能够感到那不能承受的抒情之轻吗?
2010-7-5于郴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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